笔 记(第71/79页)
一九四六年十月九日
昨天晚上下班后,我回到那间可怕的旅舍里。麦克斯默默地躺在床上。我坐在长沙发上。他走了过来,把头搁在我的大腿上,双臂抱住我的腰。我能感受到他的失望。他说:“安娜,我们间总是无话可说,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不是同一种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同一种人?”他问,口气中自动流露出讥诮的意味——拖着长音,听起来既克制自尊,又略带嘲讽。我感到一阵寒战,心里想,也许这话并没有什么深意,但一想到未来便使我不寒而栗。我说:“同一种人,这话肯定有意思。”他于是说:“上床吧。”在床上,他把手搁在我的乳房上,我对性感到一阵厌恶,说:“我们相互不合适,从来就不合适,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我们于是就睡下了。凌晨时,隔壁房间里一对新婚的年轻夫妇在做爱。那家旅馆的墙壁很薄,我们听得一清二楚。这样的声音使我听了很不愉快;我从来没有如此不愉快过。这时,麦克斯醒了过来,说:“怎么啦?”我说:“你看,幸福是可能的,我们本应该把它把握住。”当时天很热。太阳升起来了,隔壁房里的两口子正在高声大笑。一抹粉红色的温暖的阳光落在墙壁上。麦克斯躺在我的身边,他的身体热烘烘的,显得很不高兴。鸟在啼叫,声音很响,但不一会太阳变得太热了,鸟声随即停了下来。突然停了下来。它们刚才还叽叽喳喳地叫得很欢,转眼间便一声不响了。那两口子又说又笑,然后,他们的孩子醒了过来,开始啼哭。麦克斯说:“也许我们应该有个孩子。”我说:“你的意思是说,有了一个孩子就能把我们凑合到一起了?”我气呼呼地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他的伤感传染了我。他看上去显得很固执,重复地说:“我们应该有个孩子。”然后我突然想,为什么不要一个呢?再过几个月我们仍不会离开这殖民地。我们没有钱。那就让我们要个孩子吧——我一天天活下去,总觉得将来某一天会出现什么奇迹。让我们现在就使事情有所变化吧……我于是朝他转过身去,我们做了爱。正是那天上午怀上了简纳特。一周以后,我们在登记处办了结婚手续。一年以后,我们分了手。这个男人从此再也没有碰过我,再没有接近过我。但简纳特还是降生了……我觉得我应该咨询一下心理医生。
一九五年一月十日
今天去见了马克斯太太。寒暄过后,她说:“你有什么事吗?”我说:“我有过这样的经历:明明某件事应该触动我的,但到头来我却无动于衷。”她等待着我的下文,我于是接着说:“比如说,我朋友摩莉的儿子——上星期曾决定自觉地抵制服兵役,现在却又觉得不抵制也一样。我也属于这种情况。”“怎么会呢?”“我观察过别人——他们决定做这个做那个,但事情就像跳什么舞——他们同样可以充满信心地去做完全相反的某件事。”她犹豫了一会,然后问:“你写过一本小说?”“是的。”“你打算再写一本吗?”“不,我再也不写了。”她点了点头。我懂得她点头的含义,我说:“我到这里来并非因为我作为一个作家才智枯竭了。”她又点了点头,我说:“只要我们的情况好起来……”我犹豫了一会,表情显得既尴尬又富有挑衅。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挑衅性时,不由得笑了起来,“……你就不得不相信这一点了。”她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问:“那你为什么不再写一本小说呢?”“因为我已不再相信文学这种东西了。”“如此说来你真的不相信文学了?”这次谈话有两个词特别引起我的深思:“不是”和“是”。
一九五年一月十四日
我做了许多梦。有一回梦见自己在音乐会的大厅里。听众穿着晚礼服,一个个像玩偶。一架很大的钢琴。我自己荒唐地穿着爱德华七世时代的绸衣,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像玛丽皇后那样坐在钢琴边。我什么曲子也不会弹奏。观众等待着。这梦栩栩如生,就像戏剧中的一个场景或一幅古画。我把这个梦告诉马克斯太太,她问:“你梦见了什么?”我回答:“梦见缺乏感情。”她机警地笑了笑,那微笑对我来说就像乐队指挥手中的金属棒。我又进入梦境:战争年代的中部非洲。一个价格便宜的舞厅。人人都喝醉了,舞跳到后来便发生了性关系。我等在舞厅的一角。一个性情温和、玩偶般的男子靠近我。我认出他就是麦克斯,(他文质彬彬很像黑色笔记中的维利。)我像一个玩偶倒在他的怀里,浑身发冷,动弹不得。梦中再次出现稀奇古怪的场面,就像一幅漫画。马克斯太太问:“这回又梦见了什么?”“一样,还是缺乏感情。跟麦克斯在一起我没有性欲。”“这么说你是因没有性欲才感惶恐的?”“不是,他是惟一使我感到没有性欲的男人。”她点了点头。我突然开始担忧:“以后会不会再次出现缺乏性欲的情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