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5/29页)

[以下是红色笔记。]

一九五四年八月二十八日

昨天晚上,费尽心机想查找有关金门的资料。在我和摩莉的书架上几乎一无所获。我们两人都吓坏了,以为一场新的战争又将开始。摩莉然后说:“我们经常坐在这里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结果到头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看得出,她担心的是别的什么事。最后她告诉我:在丛林派的同志中,她有几位亲密的朋友。当他们销声匿迹——据说去了捷克斯拉伐克时,她去总部打听过消息。他们向她暗示:她用不着为他们担心,他们正在为党做重要的工作。直到昨天,事情才真相大白:他们已经蹲了三年监狱,最近才释放!昨天她再次去了总部,问他们是否知道这些同志蹲了监狱。得到的回答是,他们一直知道这件事。她对我说:“我想退党了。”我说:“为什么不等些时候,看看情况是否会有所改观呢?他们搞大清洗,毕竟是学斯大林的样的。”她说:“上星期你还说过你要退党。反正这话我已对海尔说了——是的,我见到了那个大头头本人。我说:‘所有的恶棍都死了,是不是?斯大林,贝利亚,等等等等。你们为什么还要照样那样做呢?’他说这是一个是否支持困境中的苏联的问题。你知道,还是老生常谈。我说:‘苏联的犹太人又怎么样呢?’他说那是资产阶级散布的谣言。我说:‘哦,上帝,不可能又是谣言吧!’他还是长篇大论说了一大通,要我不要制造恐慌,那口气依然很友好,很镇静。我突然觉得,我们中似乎有人精神不正常了,要么是我,要么是他们。我对他说:‘你们这班人有必要学乖点,否则,你们党内将一个人也留不下来了——你们得学会讲真话,停止这一切偷偷摸摸的密谋活动和造谣生非。’他说我那么恼火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的朋友进了监狱。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在找借口为自己辩护,因为我明明知道我是对的,他是错的。这不很奇怪吗,安娜?再过一会儿我说不定还会向他表示歉意呢!我得制止自己,于是我马上离开了。我回到家里躺了下来,心里感到很恼火。”迈克尔很迟才回来,我把摩莉所说的一切告诉了他。他对我说:“这么说你打算退党了?”听那口气好像如果我真的退了党,他还是会感到很遗憾的。他十分冷漠地说:“你和摩莉谈到了退党,安娜,你想过吗,你们那样做很大程度上将导致自身道德的沉沦。不过,确实已有成千上万极其正直的人(如果还没有被屠杀的话)退出了共产党,这是个不争的事实,而他们退党是为了躲避自相残杀、悲观愤世、恐怖主义和背信弃义。”我说:“也许这还不是事情的关键吧?”“那么,这关键是什么呢?”我对他说:“刚才我有这么个感觉:如果我说我要退党的话,你会为此感到遗憾的。”他笑着承认了这一点,然后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笑了起来,说道:“我乐意跟你在一起,安娜,其原因也许就在于我觉得跟某个富有信仰的人在一起是件好事,即使我自己没有任何信仰也无妨。”“信仰!”我说。“就是你诚挚的热情。”我说:“可我从来不用这样的话向党表白我的态度。”“反正就这么回事,尽管你难用语言说清楚,但你是那样的——”他露齿笑了笑。我说:“是你自己说不清楚吧?”他似乎显得很不高兴,默默地坐着,一边在思考。最后他说:“好了,我们都尝试过了。我们都认真地尝试过了。事情并没有什么结果,但是……让我们上床睡吧,安娜。”

我做了个希奇古怪的梦。我梦见一张由漂亮的织物组成的大网。它美得令人难以置信,其周边缀满了刺绣图案。这些图案阐释了人类的神话——它们不仅仅是一些图画,而是人类神话本身,因此,整张柔软而闪着金光的大网充满了活力。那上面五颜六色,绚丽多彩,但这个巨大的织物给人总体印象是它的红色,一种色彩斑驳、金光闪耀的红色。我在梦中触摸着这种织物,高兴得哭了起来。我再看了一眼它,发现已经变成一张苏联地图。它开始扩大:像银光闪闪的大海逐渐向外渗透,侵蚀了苏联周围的一些国家,如波兰、匈牙利等等。但它的边缘部分颜色又浅又淡。我依然高兴得泪流满面,但同时又心怀忧虑。那色彩柔和、金光闪耀的红色开始向中国延伸,并在中国上空凝聚成一团深红。这时,我就独自站在空中的某个地方,偶尔向下踩动双脚。地球在旋转,我的双脚踏在蓝色的雾霭中,而身上穿的却是代表共产主义国家的红色,并缀以代表世界其他国家的杂色。非洲是黑的,但那是一种光泽四溢、令人激动的深黑色,就像月亮靠近了地平线,即将升起时的夜空一样。我这时感到非常恐惧,心情很坏,好像正受到某种我不愿承认的情感的侵扰。我感到一阵恶心,昏昏沉沉的,不敢再朝下张望那正在转动的地球。后来我还是看了,地球这时好像变成了一个幻影——时间的概念不复存在了,我所看到的似乎就是人类的全部历史,人类那冗长的故事。它好像就是一曲表达胜利和喜悦之情的欢乐颂,痛苦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对位音。我发现那一片红色的区域正受到世界其他地区更其亮丽的色彩的侵蚀。各种颜色正在融合,相互渗透。它变得实在太美了,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整个世界已经连成一片,统一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金光闪耀的色彩中。这一刻我感到幸福极了。这幸福似乎还在膨胀,直到一切突然间崩裂,爆炸开来——我站在那里,一下子沉寂了,说不出一句话。我的脚下也是一片沉寂。那缓缓转动着的地球开始慢慢地解体,分裂,变成碎片飘浮在空中。我的周围到处是这些失重的碎片,它们相互碰撞着飘远了。世界不存在了,一切只有混乱。我就孑然一身立在这混乱之中。我的耳边清晰地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有人拉了拉这织物上的一根线,它于是全瓦解了。我醒了过来,既高兴又得意。我想叫醒迈克尔,把这梦告诉他,但我心里又十分清楚,我根本无法用语言表达梦中的感觉。刹那间,梦的含义开始淡化。我对自己说:梦的含义就要消失了,快抓住它!然后我又想:我并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含义。含义没有了,我感到不可言状的懊丧。黑暗中我独自坐了起来,迈克尔就躺在我身边。再次躺下时我用胳膊搂住了他,他转过身来迷迷糊糊地把脸贴在我的胸口上。然后我心里想:我其实一点也不关心政治、哲学这一套东西,我惟一关心的是迈克尔会不会在黑暗中转过身来,把他的脸贴在我的胸口上。接着我便悠悠地睡着了。今天早上,我仍清楚地记得那个梦,记得自己当时的感觉。我尤其忘不了那句话:有人拉了拉这织物上的一根线,它于是全瓦解了。一整天,这梦一直在萎缩,消损,而现在,它已经只是个记忆中小小的亮点,完全失却了意义。但今天早上,当迈克尔在我怀里醒过来时,他睁开眼睛,朝我笑了笑。当他对着我微笑时,他那双蓝莹莹的眼睛洋溢着热情。我心里想,我一生中经历过那么多的挫折和痛苦,而此时,当幸福像一股温暖的、蔚蓝的潮水向我袭来时,我真的不敢相信,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安娜·沃尔夫;我就是我,安娜,我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