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7/29页)

我们的谈话变得漫无边际起来,我主动起身弄茶,大家都为会议即将结束而高兴。我一边弄茶,一边记起上周收到的一个短篇小说。那是一位住在利兹(3)附近的同志寄来的。我读了开头几行,便觉得它是一个讽喻性的习作。我发现它在有意模仿某一类作品,其技巧倒也十分娴熟。然后我意识到它是严肃的——当时我还搜索起自己的记忆,意欲从根本上消除自身的幻想。我觉得重要的是,它诙谐中不失严肃,你完全可以把它当做一个讽刺性作品来谈。在我看来,它以另一种方式表达了事物的支离破碎,痛苦的分裂感与我此刻对语言的感受相关,这是语言的贫困与经验的厚重之间的矛盾。我终于把茶弄好了,我说我要给他们读一篇故事。

(此处有几页粘在一起的普通的书写纸,它们是从蓝色的便笺簿上撕下来的,字写得十分工整。)

当泰德同志得知自己已被选入教师代表团即将出访苏联时,感到十分自豪。一开始,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如此的荣誉。但他决不会错过这个造访第一个工人当家做主的国家的机会!伟大的一天终于到了,他和其他同志在飞机场集合。代表团里有三位教师不是共产党员,但他们也都是好样的。泰德觉得这次飞越欧洲大陆的旅行很愉快——他的激动每时每刻都在上升。当他终于在莫斯科某家旅馆的一间价格昂贵的客房里安顿下来时,他简直激动得有些忘乎所以了。代表团到达时已近半夜,这样,第一次见到共产党国家的兴奋之情只有等到天明再表达了!泰德同志在客房里一张供他使用的桌子边坐了下来——那桌子大得至少坐得下十个人——并开始写他的日记。因为他下决心要把旅途中珍贵的分分秒秒全记录下来。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他说:“请进!”原以为进来的是代表团中的某个同志,结果却是两个戴布帽子,穿矿工靴的小伙子。其中一个说:“同志,跟我们出来一下。”他俩都有一张单纯的脸。我并没有问他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必须满怀羞愧地承认,我当时因想起从资本主义报刊上读到的那些故事而有点心情紧张——我们谁都不能幸免,都中了它的毒害!)我跟随两位友好的向导乘电梯下了楼。服务台后的女子朝我笑了笑,并跟我的两个朋友打了招呼。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正在等我们。我们坐了进去,肩并着肩,但没有说话。转眼间已来到克里姆林宫的塔楼前。路程显然很短。我们穿过大门,车子在一扇边门前停了下来。我的两个朋友下了车,为我打开车门。他们笑着说:“跟我们走吧,同志。”我们登上大理石铺就的宽敞的楼梯,它的两侧琳琅满目挂满了艺术品。我们然后进入一条简朴的小走廊。我们在一扇普通的房门前停了下来,那门跟别的门没有什么两样。其中一位向导敲了门。一个沙哑的声音说:“进来。”两位年轻人又朝我笑了笑,还点了点头。他们挽着手臂下楼去了。我壮着胆子走进房间,心里多少有一点预感,知道自己将见到什么人。斯大林同志就坐在一张普普通通,因使用过久而显得有些陈旧的书桌后,身上穿着衬衣,嘴里叼着烟斗!“进来,同志,坐下吧。”他慈祥地说。我看着那张慈祥的脸和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心里不再紧张了,于是坐了下来。“谢谢您,同志。”我坐在他的对面说。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他微笑着审视着我。然后他说:“同志,请原谅我半夜三更打扰您……”“哦,”我赶紧打断他,“全世界都知道您是个工作到深夜的人。”他用他那只工人的大手掠了掠额头。我从那上面看见了疲劳过度的痕迹——他是在为我们操劳啊!他是在为全世界操劳啊!我感到自己既自豪又渺小。“我这么迟打扰您,同志,是因为我想听听您的意见。我听说你们国家派来了一个教师代表团,我想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只要我所知道的,什么都行,斯大林同志……”“我老是在想,有关我们的欧洲政策我是否有了正确的了解,尤其是我们对不列颠的政策。”我静静地听着,但我感到无比的自豪——是的,这是一个真正的伟人!像一个真正的共产党领导人那样,他随时准备听取像我这样普普通通的党的干部的意见。“同志,如果你能大致说说我们对大不列颠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政策,我将非常感激。我知道,你们的传统跟我们的传统有很大的差别,我意识到,我们在制定政策时没有把这些传统考虑进去。”我这时的心情开始平静了下来。我告诉他:我常常觉得苏联共产党在处置大不列颠的问题上犯了许多错误。我觉得这都是由资本主义势力出于对这个蒸蒸日上的共产主义的国家的仇恨而强行采取孤立的政策造成的。斯大林同志倾听着,抽着烟斗,一边还点着头。当我变得有些犹豫不决时,他便再三说:“请继续说下去,同志,别害怕,把心里所想的全说出来吧。”我这样做了。我从分析英国共产党的历史地位开始,说了将近三个小时。他按了一次铃,另外一位年轻的同志用托盘端上两杯俄国茶,其中一杯就放在我的面前。斯大林啜了一小口,一边听一边点头。我把我认为正确的对英政策扼要地说了一篇。当我说完时,他爽快地说:“谢谢您,同志,我现在才知道我太不了解情况了。”他然后看了看表说:“同志,很抱歉,太阳升起以前我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我站起身。他伸出手。我握了握它。“再见,斯大林同志。”“再见,来自英国的好同志。再次感谢您。”我们交换了一个无言的微笑。我知道我的眼睛湿润了——我将为这些眼泪自豪一辈子!当我离开时,斯大林又装上烟斗,他的目光已经落在那一大堆等他审阅的公文上。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过去了,我走向门口。那两位年轻的同志正在等我。我们相互心领神会,交换了微笑。我们的眼睛都湿润了。我们驱车悄悄地回到旅馆。一路上我只说了一句话:“那是一位伟人。”他们点了点头。回到旅馆后,他们陪我回到我的房间,默默地握住我的手。然后我继续记我的笔记。此刻确实值得记一记了!我伏案写作一直到太阳升起,心里一边想着半英里以外那位和我一样没有睡觉,为了我们大家的命运而工作着的全世界最伟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