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8/29页)

[下面又是安娜自己的笔迹。]

当我把这篇文字念完时,谁也没有说话,最后乔治打破了沉默:“写得不错。很真诚,有基础。”这话的含义很笼统。我随后说:“我记得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幻想。对于他们的欧洲政策,我自己也是那样看的。”大家突然爆发出一阵令人难堪的哈哈大笑。乔治接着说:“一开始我就知道它是一个讽刺作品——很发人深思,是不是?”

克拉夫说:“我记得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某部作品,译自俄国三十年代初期——我想是这样。那故事说的是两个年轻人来到红场,他们的拖拉机出了故障。他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突然,他们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走了过来。他抽着一个烟斗。“怎么啦?”他问。“机器坏了,同志,我们不知道毛病到底出在哪里。”“你们不知道吗?嗯,这可太糟了!”身材魁梧的人用烟斗指了指机器的某个部件:“你们检查过那个地方吗?”两个年轻人试了试——拖拉机又隆隆地响了起来。他们转过身来感谢那位陌生人,他这时正眨巴着眼睛慈父般地看着他们。他们恍然大悟:他就是斯大林!但他已经转过身去,朝他们挥了挥手,踏着坚定的步伐穿过红场走回克里姆林宫了。”

我们大家又都哈哈大笑起来。乔治说:“那时候就是这么回事,信不信由你。噢,我得回家了。”

当我们分手时,房间里充满了敌意:我们谁都不喜欢谁,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明白。

[黄色笔记继续。]

第三者的影子

女编辑帕特里西娅·勃伦特建议爱拉去巴黎待上一星期。正因为说话的是帕特里西娅,爱拉的第一反应是即刻予以拒绝。“决不可让他们击垮我们。”她早就说过这话,这里的“他们”指的是男人。总之,帕特里西娅巴不得爱拉加入到被遗弃的女子的行列中来。她这样做自有她的好意,但也有幸灾乐祸的意思。爱拉说,她觉得去巴黎简直是浪费时间。去法国的原因是她得见一见法国某家类似的杂志的一位编辑,以便为英国的读者买下某个连载故事的版权。可爱拉说,这个故事对沃日拉尔(4)的妇女来说可能很不错,但对不列颠的女子来说就未必了。“现在正好是假期。”帕特里西娅说,她的话带刺儿,因为她明明知道爱拉拒绝去巴黎另有原因。但几天以后,爱拉改变了自己的主意。她提醒自己:自保罗离开她以后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但她所做的,所说的,所感觉的始终摆脱不了他的影子。她的生活笼罩在一个不可能再回到她的身边的男人的阴影中。她必须解脱自己。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不存在道德上的制约。她已万念俱灰。保罗带走的不仅仅是她的幸福,而且是她的意志。她说她准备去巴黎,就像一个心情恶劣的病人终于同意服药,但同时又坚持对医生说:“当然,这对我已没有任何用处。”

时值四月,巴黎总是那么风光迷人。爱拉在左岸一家普通的旅舍开了一个房间。那旅舍她以前就住过,还是两年前和保罗一起去的。她进入客房,为他留下位置。直到她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时才猛然醒悟,她根本就不该上这家旅舍来。但如果离开这里另找一家,似乎也太麻烦了。天色还没有黑下来,高高的窗户底下,巴黎城显得生机勃勃,到处是葱绿的树木和漫步的行人。爱拉磨磨蹭蹭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走出房间,进入一家餐馆吃饭。她吃得很仓促,总觉得有些不安全。回旅舍时一路上小心翼翼,目不斜视。然而,还是有两个好脾性的男子跟她打招呼,但她每次都感到既紧张又恼火,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回到房里,锁上门,好像真的有什么危险似的。她然后在窗边坐了下来,心里一边在想,要是在五年前,她会非常乐意一个人进餐,为的就是那一份清静和与人邂逅的可能性。一个人从餐馆回来会使她感到愉快,她肯定会跟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喝上一杯咖啡或别的什么饮料。那以后会发生点什么事呢?自从认识了保罗,由于顾忌他的妒忌心,她已学会从此再不正眼看别的男人,即使随便看看也避免。跟他在一起,她好像成了来自某个拉丁国家的足不出户的家庭妇女。她自以为这样做是对保罗的顺从,能消除他内心的痛苦;可现在她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爱拉在窗口边没精打采地坐了一会儿,观看着这座渐渐被夜幕所笼罩的繁华城市。她知道本该让自己到街上走走,强制自己跟别人说说话。她应该允许自己去交友,去卖弄点风情。但她知道,自己已不可能走下旅舍的楼梯,把钥匙留在服务台上,然后溜到街上去;她好像刚刚在凄凉的监狱里坐过四年的牢,如今刚被告知恢复行动的自由。爱拉上了床,但睡不着觉,与往常一样,她只能在思念保罗中进入梦乡。自从他离开以后,爱拉就再也没有体验过一次阴道高潮。她可以让自己得到外部的快感,用自己的手代替保罗的。但当她作出这样的举动时,内心却在哀悼一个真正的自我的沦丧。她躺在床上,精神刺激过度,心情紧张不安,身体疲惫不堪,总觉得自己被人骗了。如此思想着,她进一步认清了保罗那个“消极”的自我,那个阳奉阴违的男人。那个真实的男人离她越来越远。她差不多已记不起他那双充满温情的眼睛,那个幽默而风趣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就躺在一个象征失败的鬼魂身边,那鬼魂脸上挂着苦涩而自嘲的微笑,即使当她偶尔苏醒过来,出于习惯伸开双臂让他把头搁到自己的胸口上,或者让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时,那鬼魂也是那样微笑着。然而,当她在梦中见到他时,不管他伪装成什么样子,她总能把他认出来,因为他的形象是那样的温和,那样的具有男子的气概。在睡眠中,她始终与自己所爱的保罗在一起,但一觉醒来时,一切又化为乌有,剩下只有痛苦的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