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Ⅲ(第8/17页)

理查已觉察到安娜的情绪瞬息间已发生了变化。他站在她的面前,喘着粗气,一双乌黑的眼睛眯了起来。然后他慢慢地、讽刺地笑了。他想提醒我什么呢?安娜疑惑不解。哦,对了,他是在提醒她:那天晚上她本有可能跟他上床的。她没有因此而生气,或表示出轻蔑的意思,她知道自己已经有点不自在了。她说:“理查,请开门吧。”他站在那里,继续以讥嘲的目光看着她,欣赏着。她绕过他来到门边,想把门推开。她看得见自己在徒劳地推门,神情既尴尬又慌乱。过了一会儿门开了,理查回到他的办公桌旁按了电铃。安娜顾自走了出去,经过那位衣着华丽、有可能成为马莉恩的继任者的秘书身边,踏出铺有地毯、装饰着各种艳丽的花草图案的大厅,终于来到肮脏的大街上,这时,她才舒了口气。

她走向最近的地铁站,脑子里什么也不去想,只知道自己的精神快崩溃了。交通高峰期刚刚开始,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突然,她感到一阵恐慌,不得不从拥向售票处的人流中退下来——靠住墙壁站在一边,她的手掌和腋窝都湿透了。高峰期出现这种情况最近已有两次。她心里想,我的心情又发生了什么变化,我正在竭力克制它。我好像正在什么东西的表面滑行——但那到底是什么呢?她待在墙脚边,已难以重新挤回到人群里去。在交通高峰期,除了乘地铁,没有别的办法能从这里脱身,回到五六英里以外的她的住所。谁也做不到。人太多了,所有这些人都被可怕的城市交通困住了。只有理查和他的同类例外。如果她此时钻出地铁,请他派车送自己回家,他当然会答应。他而且会感到很高兴。只是安娜肯定自己不会这样做。除了继续往前挤,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安娜向前挤去,随着人流东倒西歪,等待轮到她买票,然后随着缓缓的人流进入扶梯。在月台上,她终于挤进一节车厢,但在此以前已有三辆列车开过。这时,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在明亮的、拥挤的、气味难闻的车厢里,她只要在人们的挤压下挺直身子站住就行了。再过十分钟她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她真担心自己会晕倒。

她在想,如果有谁身心崩溃了,那将意味着什么呢?一个身心即将崩溃的人什么时候可以说“我正在崩溃”呢?如果我崩溃了,那将是什么样子?她闭上眼睛,看见自己的眼睑上有一片闪光,感觉到人群的压力,闻到了汗臭味。她觉得那个安娜已萎缩成一个硬邦邦的球体躲在她的胃囊里。安娜,安娜,我是安娜,她不停地重复着。为了简纳特,我无论如何不能生病,不能后退。我明天就有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的消亡跟谁也不相干,只有简纳特例外。我现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安娜?——一个对于简纳特来说少不了的人。这太糟了,她想,她的恐惧变得越发强烈了。这个安娜对简纳特没有好处。因此再试探一次吧:我是谁,安娜?这回她不再想到简纳特,她有意把女儿隔开了。这回她看到的是自己那间白色的、狭长的、光线柔和的房间,台架上放着各种颜色的笔记本。她看见自己——那个安娜——坐在那张琴凳上,不停地写啊写的。她在一本笔记上写了一段文字,然后又用线把它划开,或干脆删掉。她看见每页所写的东西都是乱糟糟的,有的不连贯,有的已用括弧括起,有的时断时续——她感到一阵恶心。这时她又看见了汤姆,他坐在那里,咬着嘴唇,全神贯注地翻阅着她的每一本笔记。

她睁开眼睛,只觉得头晕目眩,心里发慌,她看见白晃晃的天花板和形形色色的广告都在晃动。乘客们一个个都在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他们的脸显得既呆板又专注。她的身边紧挨着一个人,皮肤黄黄的,毛孔大大的,嘴巴歪歪的,还流着口水。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他的脸堆着笑,那神态一半出于惊奇,一半为了讨好。安娜想,刚才我闭着眼睛站着时,他一定在观察我的脸,并凭他的脑子进行揣测。她感到一阵恶心,于是扭过头去,将目光投向别处。他那不均匀的呼吸带着异味一阵阵冲击着她的脸颊。还有两站路程才能到家。安娜侧过身子一点点向一旁挤,在列车的晃动中她感到那人在背后推她,他的脸激动得有些令人作呕。他很丑陋。天哪,他们都很丑陋,我们也一样很丑陋,当安娜的身子被他紧紧贴住,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时,她心里这样想。到站了,她挤出火车,别的人则挤进来。那男人跟在她后面也下了火车,乘自动扶梯时就在背后推她,在检票口也站在她的身后。她递上票,赶紧走开,这时他在背后说:“想散散步吗?想散散步吗?”她对他皱起眉头。他则得意洋洋地怪笑着。当她闭着眼睛在地铁上时,他一直想入非非以为自己羞辱了她,精神上已把她给镇住了。她说:“走开。”然后径自继续往前走,出了地铁来到大街上。他仍跟踪着她。安娜受了惊,随后又感到诧异——受惊是因为害怕。诧异又为什么呢?这种事天天发生,这就是都市的生活,对此我可以无动于衷——但对她却有动于衷了,就像半小时以前理查在办公室咄咄逼人地想羞辱她,使她大感震惊一样。一想到那个男人令人作呕地咧着嘴巴笑着跟踪着她,她便想撒腿慌慌张张地跑开。她心里想,如果我见得到或碰得到的并不丑陋,那又会怎么样呢……她的前面有一辆卖水果的手推车,贩卖色彩鲜艳的上等李子、桃子和杏。安娜买了些水果,鼻子闻到一股清香,手触摸到光滑的或毛茸茸的果皮。她的心情好了起来。恐惧感也随之消失了。一直跟踪着她的那个男人就站在一旁,歪嘴笑着等她。此刻他已影响不了她。她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安然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