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笔记(第8/12页)

我也知悉他将对我说些什么。知悉便是某种“启示”。在过去几个星期的疯狂和丧失时间感的状态中,我一次又一次有过这种“知悉”的时刻,不过这种知悉根本无法用文字表达。然而这种时刻能给人如此深的印象,犹如梦中一闪而过的启示,醒来依然记得,以致我在那些时刻学到的东西将伴随我的一生,成为我体验人生的指针。文字。文字。我操作文字,希望某些组合,即使是难得一遇的组合,能表达我想说的话。或许用音乐来表达会好一些?然而音乐会像个敌手一样攻击我的内耳,那不是我的领域。事实是,真正的经历是无法描述的。我无奈地想,一系列星号,像一部老式的小说,或许更管用。或者用某种符号,也许一个圆圈,或一个方块。无论什么都可以,但文字不行。亲自到过那儿的人,到过文字、图案、秩序都消失了的地方的人,会明白我的意思,其他的人都不会明白。而一旦到过那儿,就会产生一种可怕的讽刺,可怕的蔑视。这不是个和它斗争,或和它断绝关系的问题,不是个对还是错的问题,而是只知道它就在那儿,永远存在。这是个得带点儿谦恭,恕我直言,向它鞠躬的问题,犹如向一位古代的对手鞠躬:行,我知道你在那儿,但我们总得维持常规,是不是?或许你之所以能够存在,其条件恰恰在于我们维持了常规,创造了模式——你有没有想到这一点?

因此,我所能说的便是,在入睡之前我已“知道”我为什么必须睡眠,那位放映员会说些什么,以及我必须学些什么。因为我已经知道,因此那个梦本身就颇有点放马后炮的味道,或者说为了加强印象而对某些早已学会的东西进行归纳。

梦一开始,那位放映员便以索尔的声音,很实际地说:“现在我们只是再把它们放一遍。”我有点局促不安,因为我担心会看到以前已看过的那些影片——那些华而不实的影片。然而这一次,尽管它们是同样的影片,却有了另一种特点,在梦中我把它命名为“现实主义特色”。它们有着早期俄国或德国影片的那种粗糙、简陋、过于突兀的特点。影片补上的部分放得较慢,以致成了长长的片段,从中我看见并了解到在生活中没有时间去注意的一些细节。当我看到那些他要我掌握的关键之处时,放映员便不断地说:“就是这儿,夫人,就是这儿。”由于他的指点,我看得格外仔细。我发现一切我曾特别关注过的事,或是按我的生活方式曾特别注重的事,现在全如过眼云烟很快消逝,而且变得无足轻重。譬如,花紫树下的那群人,或是和保罗一起卧在草地的爱拉,或是写小说的爱拉,或是在飞机上想一死了之的爱拉,或是保罗用枪打下的鸽子——所有这些都没有了,都被同化了,被真正重要的内容取代了。我看了很长时间,注意到了每个举动,布斯比太太怎样站在马雪比旅店的厨房里,她肥大的臀部在紧身褡束缚之下突出得像块搁板,她的腋下一片黑乎乎的尽是汗渍,她的脸因筋疲力尽而发红。当时她正在把动物或家禽的不同骨头上的肉切下来,一边听着薄墙外年轻人刻毒的话和更伤人的笑声。我听到维利就在我耳边哼唱,那不合调的极其孤独的哼唱,或看到他久久地伤心地注视我和保罗调情,这些镜头一遍又一遍以慢动作重放,以便我能永记不忘。我见到布斯比先生,这位站在酒吧柜台背后的大胖子,看着他的女儿和她的男友,我见到他妒嫉却并无敌意地凝视那位青年,然后移开了目光,伸手取过一只空杯,并斟上了酒。我见到莱蒂莫尔先生在酒吧里喝酒,他的目光小心地回避着布斯比先生,耳朵却在仔细听他那位漂亮的红发老婆的笑声。我见他一次又一次弯下腰,虽然醉得都坐不稳了,还去抚摩那条红毛狗,轻轻地抚摩着,抚摩着。“看懂了吗?”放映员说,又继续放另一幕。我见到保罗·唐纳在凌晨时刻回家,因为偷过情而轻快活泼,精力充沛,见他遇上了妻子的目光,当时他妻子系着印花围裙,恰好站在他的面前,她那目光既含恳求又显窘迫,而孩子们正在吃早饭,饭后要上学去。他皱起眉头转身上楼,从橱里架子上取下一件干净的衬衣。“看懂了吗?”放映员说。随后影片放映得很快,像梦一般急速转动,映出一张张我在马路上见到过又忘记了的面孔,映出一只手臂的缓慢移动,映出一双眼睛的眨动。这一切都在表示同一个意思——影片现在已超出了我的经历,超出了爱拉的经历,超出了笔记本的内容,因为产生了融合,所见到的不再是个别的场景、人物、脸庞、活动和眼光,它们都糅合在一起了。影片的画面动作又变得极其缓慢了,那是一系列的特写:一位农民弯腰伸手往地里播下种子,或一块岩石屹立着微微闪烁,而流水在慢慢地消蚀它,或月光下有一人伫立在干燥的山坡上,永远屹立不动,手中紧握着枪。或一个女人醒着躺在黑暗中,正在说:不,我不想自杀,我决不,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