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笔记(第9/12页)
那位放映员现在沉默了,我冲着他喊了一声:够了。他没有回答,于是我伸出手去关上了放映机。我依然在沉睡中,匆匆浏览了写在一张纸上的文字,这是关于勇气的,但并不是我以前所理解的那种勇气。这是存于每个人心灵深处的那种小小的伴随着痛苦的勇气,因为生活的深处存在着不公正和残忍。为什么我只关注那些英勇的或美丽的或明智的人物?其原因便在于我不会接受那种不公正和残忍,进而也不会接受那份大于一切的小小忍耐力。
我看着自己写下的这些文字,颇不以为然,便带上它去见苏格大娘。我对她说:“我们再来谈谈那片草叶。在氢弹爆炸,地壳熔化之后一千年,那片草叶会顶开许多生锈的钢片铁屑而冒出地面。但草叶中的意志力就和那种小小的伴随着痛苦的忍耐力一样,是不是?(在梦中我一脸嘲讽的微笑,提防着任何的陷阱。)”
“此后呢?”她说。
“但问题的关键是,甚至现在,我都并不认为我会对那讨厌的草叶表示多少崇高的敬意。”
听了这话她微微一笑。她挺直身子,稳稳地坐在椅子里,因我说得慢吞吞,因我老是漏说关键之处而相当恼火。是的,她看起来像个很不耐烦的主妇,刚把某件东西放错了地方,或按事先安排正打算出门。
随后,在傍晚时分我醒来了,屋里又冷又黑,我的心情十分抑郁。我整个儿是一个雪白的女人的胸脯,上面密密插满男人射来的无情的箭。我急切地需要索尔,我真想骂他,把他大骂一番。当然他随即会说:啊,可怜的安娜,真是抱歉。然后我们便会做爱。
一个短篇,或一部中篇,颇带喜剧色彩和讽刺意味:一位女士,因对自己向来屈从于男人而深感失望,便决心让自己获得自由。她毅然择定了两个情人,隔夜轮流和他们睡觉——自由的时刻便在于她可以对自己说她对这两个人同等地喜欢。那两个男人本能地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其中一位十分妒嫉,十分真心地爱上了她。另一位变得冷淡而谨慎。不管她曾如何下定决心,她仍不由自主地爱上了那位爱她的男人,而对那位谨慎的男人态度冷淡起来。然而,尽管她很绝望,因为她仍和以前一样“不自由”,她还是向两个男人宣布,她现在变得彻底解放了,她最终实现了与两个男人同获充分的性和情感愉悦的理想。那位冷淡而谨慎的男人感兴趣地听着这番话,并就妇女解放作了番不偏不倚的明智的评论。而那位她实际上爱着的男人,却大为吃惊,深受伤害,便离她而去,留下她与那位并不爱她而她也根本不爱的男人,作着明智的心理的交谈。
这个故事的立意迷住了我,我开始思考应该如何写。例如,要是我用爱拉来代替我,故事会有什么变化?我已有一段时间没想到爱拉了,我想,这段时间里她一定会有所变化,比如,她会变得更善于自我防范。我见到她的发型改变了——她又会在脑后束起头发,看起来显得庄重,她会身穿不同的衣装。我看着爱拉在我的房间进进出出,我开始想像她和索尔待在一起会怎么样——比我理智得多,比如,她的态度会冷静得多。一会儿之后我意识到我在重复以前做过的事,创造一位“第三者”——一位总的说来比我强的女人。因为我能肯定地指出在哪点上爱拉违背了现实,什么样的举动根据她的性格实际上不可能作出,某种极为宽厚的个性她不可能具备。但我并不讨厌我正在创造的这个新的人物。我在想,在我们的想像中和我们并排走着的这些非凡的宽厚的人物很可能会存在,原因便在于我们需要他们,我们才想像得出他们。随即我开始发笑,因为我所想像的与我的实际状况相距实在太远,更不用说爱拉的状况了。
我听到索尔的脚步声响上楼来,便很想知道谁会走进门来,虽然他看起来十分疲倦气色不好,但我一见到他,便知道今天恶魔不会光临,也许永远不会来搅扰了,因为我同时知道了他要说些什么。
他坐在我的床沿说:“这真是古怪,你竟然一直在笑。我在外面散步的时候,一直在想着你。”
我看见他如何紧紧抓住可以那些拯救自己的观念和话语,走过一条条街,走出一团混乱的想像世界。我说:“哦,你在想些什么?”——一边等着他卖弄口才。
“你为什么发笑?”
“因为你在一座疯狂的城市里奔来奔去,制订着用以拯救我俩的一套套道德准则,就像是圣诞爆竹中放出来的箴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