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之恋(第14/24页)
夜里他几乎总是失眠。月夜的优美真是无与伦比。夜间的果园银辉满地,寂静深沉,好像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条枝丫都故意地停止了摇曳。夜莺由于享尽爱情的愉悦而倦怠了,小心翼翼地啼啭着,竞相施展歌喉,比比谁的曲儿更甜蜜、更婉约、更贞洁。苍白的月亮静静地、温柔地低悬在果园上空,身边总是形影不离地伴随着朵朵如湖面涟漪般美得无法形容的淡蓝色浮云。米嘉躺在没有窗幔的卧室里,果园和月亮一直睥睨着他的房间。每当他睁开眼睛,向银盘般的月亮望去时,就立刻像着了魔似的在心中呼唤着:“卡佳!”而且心情既是那么狂喜,又是那么痛苦,以致自己都觉得恐惧:为什么一看到月亮就联想起卡佳呢?月亮和卡佳又有什么关联呢?可事实上却联想得起来些许,这不禁使他感到诧异,那东西甚至看得见的!但有的时候他却什么都看不见,对卡佳的想念,对他俩在莫斯科共度美好时光的回忆,以巨大的力量牢牢攫住了他的身心,使他像发热病似的浑身打战,祈求上帝——唉,有什么用呢,一切永远无法实现,一切只当徒劳!——让他同她待在一起,就待在这张床上,哪怕是在梦里也好呀。他想起冬天有一次他和她一起去大剧院观看索宾诺夫和夏里亚宾同台演出的戏剧《浮士德》。那天晚上他觉得一切都特别令人神往:无论是在他俩身下敞开的、明亮的、如深渊一般的池座(池座拥挤、湿热,充斥着浓重的香水味),无论是一层层坐着的穿着入时的宾客,用红丝绒装饰的、金碧辉煌的包厢,无论是一盏盏悬在这深渊之上、珠光闪耀的巨大吊灯,无论是在他俩身下,远远的乐池里,指挥舞动双臂演奏出来的一首首乐曲,都使他狂喜不已。那乐曲时而似魔鬼般咆哮,时而又温柔哀怨,难以言喻:“古时候,休利国有一个国王……”散戏后,米嘉在浓重的雾气和明亮的月光中,送卡佳回到吉斯洛夫卡街的家中,那天夜里,米嘉在她身边逗留得特别久,对她的亲吻就像上了瘾一般,深夜离开时,带走了卡佳馈赠给他的一条丝带,这是她夜里用来扎辫子的。而现在,在这个令人饱受折磨的五月之夜,他一想起这条缎带,就开始不寒而栗。这条缎带此刻就躺在他书桌的抽屉里。
白天他却睡觉,醒来后便骑马到镇上去,火车站和邮局都设在那个镇上。天气一直不错。也曾下过几阵小雨和雷阵雨,但雨一停,炙热的太阳喷薄而出,继续一刻不停地在果园、树林和田野里进行它紧急的工作。虽然果园里花瓣散落一地,可是满园的果树却更加茁壮、葱翠、浓密了。树林已淹没在繁花和野草之中,夜莺和杜鹃洪亮的啼鸣不绝于耳,召唤人们到它阴森森的腹地中去。田野早已不再贫瘠,不再赤裸裸,而由各式各样庄稼的新芽厚厚地覆盖。于是米嘉便整日整日地在树林和田野里消磨时光。
他觉得每天早晨都站在阳台上或者庭院当中等待管家或者雇工从邮局回来,结果又没有他的信,实在不好意思。再说管家也好,雇工也罢,不是总能抽出空来,骑马到八俄里外去取那些无关紧要的邮件。于是他开始自己去邮局。可即使他自己去,每次也都只能带回一份当地的报纸或者阿尼亚和科斯佳的一封信。他的痛苦已经到了极点。他骑马走过的田野和树林,总是那么的美丽和幸福,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以致他觉得胸中有一种肉体的疼痛。
有天黄昏时分,他从邮局回家时,穿过邻近一座荒废的庄园,庄园里有一个古老的花园,现已同四周的桦树林连成了一片。他沿着假日大街漫步,它是农夫给这个庄园的主林荫道起的名字。两排巨大的黑云杉矗立在宽阔的道路两旁。路面上落了厚厚一层红褐色针叶,壮丽、光滑。夕阳已落到米嘉的左边,它红彤彤的,宁静的斜晖,穿过冷杉木的枝丫,照耀着长廊上铺满针叶的金黄色路面。笼罩着周围的寂静,是那么富有魔力(只有夜莺在花园尽头不停地婉转鸣唱),云杉的香气和宅地四周一丛丛茉莉花的香气是那么甜蜜,米嘉在这片天地中所体味到的幸福,那个很久以前他在此与他人分享的幸福是那么强烈,再加上突然间她又那么生机勃勃地出现在他面前,在残破的阳台上,在茉莉花丛中,赫然站着已成为他新娘的卡佳,以致他自己也觉察到他脸色骤变,成了死灰色。
于是他用整条林荫道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一个礼拜,我就等一个礼拜!要是还没来信,我就开枪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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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很晚才起床。午饭后,他坐在阳台上,腿上摊开着一本书,眼睛望着盖有印章的书页,心里却在呆呆地想:“要不要骑马去邮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