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之恋(第15/24页)
天气炎热,雪白的蝴蝶成双成对地在温暖的青草上,在玻璃似的亮晶晶的灌木丛中飞舞。他望着蝴蝶,可心里却在问自己:“是去呢,还是从今以后再也不干这荒唐可笑的事?”
这时,管家骑着匹马由山下来到了宅地门口。他望了望阳台,便径直向米嘉走来。
走到跟前时,他勒住马,说:“早晨好,又在看书呢?”然后抿嘴一笑,环顾一下四周,“你妈还在睡觉?”他低声问道。
“我想是吧,”米嘉回答,“有什么事吗?”
管家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呃,少爷,怎么说呢,虽说书是好东西,可是在什么时候就该干什么事。你干吗要像修士那样过日子?难道村姑们和闺女们还少?”
米嘉没应声,把目光移到书上。“你上哪儿去了?”他问道,没抬眼睛。
“上邮局去了,”管家回答,“肯定一封信也没有,只有一份报纸。”
“‘肯定’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讲这话?”
“因为我知道她还在那儿写信,长长的一封信,到现在还没有写完,”管家不客气地嘲笑说,因米嘉不接他的茬儿而生他的气,“请拿去吧。”他一边讲,一边把一份报纸递给米嘉,随即拍拍马,扬长而去。
“我要开枪自杀!”米嘉想道,他已铁了心。眼睛虽然望着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18
米嘉自己清楚地知道,世界上最荒唐的事莫过于开枪自杀,打爆自己的头颅,中止自己年轻的、强有力的心脏的搏动,消除所有的思维和感情,毁掉视觉和听觉,告别直到最近才展现在他面前、光辉的、美得难以形容的世界,于是顷刻之间无情地抛弃自己的生活,可是在生活里却有卡佳和即将来临的夏天,有碧空、白云、艳阳、和风、庄稼、村落、村姑、妈妈、庄园、阿尼亚、科斯佳和旧杂志中的诗篇,而在未来的某个地方则还有塞瓦斯托波尔,巴依达尔门,有遍地都是松林和山毛榉的、苍翠而炎热的山脉,有白得耀眼、异常闷热的公路,有利瓦吉亚和阿鲁普卡的花园,有灼热的沙滩绵延在波光粼粼的大海边,有晒得黝黑的孩子和游泳的人,而其中还有卡佳,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撑着白色的阳伞,坐在海滩的卵石上,耀眼的海浪拍打着她的双足,唤起人们莫名的幸福感,使人们情不自禁地微笑。
他虽然明白自杀是愚蠢的,但是又能怎么办?在他看来,世界就像一个牢笼,在那里,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残酷,越令人难以忍受。然而他怎样才能挣脱这个恶性循环呢?幸福像潮水般涌来,将他包围,而唯独对他极其重要又不可或缺的那一点幸福,却无从得来。
就说他清晨起床时分,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欢乐的太阳,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乡村教堂欢快的钟声,教堂就在披着露珠、树影斑驳、鸟语花香的果园后边,而这声音他从孩提时代起便已熟悉。连屋内泛黄的壁纸也显得欢乐而亲切,这些壁纸早在他童年时代就已褪色。但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既使他兴奋,又使他害怕地刺入他的灵魂:啊,卡佳!朝阳中闪耀着她青春的活力;果园的清新自然来自她的清新自然;连喜气洋洋的、轻快的晨钟声中也溢满了她美丽优雅的倩影;陈旧的壁纸不由分说地要求她和米嘉共享乡村的淳朴生活,共享他的祖祖辈辈,这座庄园和宅地中世世代代的生活。于是米嘉猛地掀掉被子,跳下床来,光着两条长腿,显得消瘦,然而却是年轻的、强健的。他只穿着件睡衣,敞开着领子,带着被窝里的暖气,连忙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拿起那张他视作珍宝的、卡佳的照片,贪婪地、疑虑地看着,陷入了恍惚之中,她的全部神秘,全部光彩,全部妩媚,以及少女身上、妇人身上那一切诱惑而优雅的东西,全部反映在这张蛇般娇小、狡猾的脸庞上,反映在她的发型里,和她略带引诱而又全然天真烂漫的目光中!然而这明亮的目光却让人琢磨不透,对他保持着一种神秘、快活的沉默,怎么也不愿开口。试问,叫他上哪儿去汲取力量来经受住这既亲切又疏远的目光,经受住这种曾向他表明活着是多么幸福,然而却又是那么可怕的、无耻的、欺骗了他的陌生目光?
那天傍晚,他骑马从邮局归家途中穿过沙霍夫斯科耶,穿过那座长有黑压压云杉林荫道的荒废了的古老庄园时,曾发出一声意想不到的呼唤。这呼唤充分表明了他已经到了极度心力交瘁的地步。当他在邮局窗口前等待,从马鞍上望着邮差在一堆报纸和信件中徒劳地替他翻找信件的时候,他听到身后响起火车进站的隆隆声。这隆隆声和发动机喷出的蒸气,勾起了他对库尔斯克车站和莫斯科的甜蜜回忆,使他的心为之颤抖。后来他离开邮局,沿着乡村的街道骑马经过时,惊讶地发现,每一个走在他前面的身材娇小的村姑,她们扭动的臀部上,都有某种卡佳的东西。他走到旷野上时遇到一辆迎面疾驰而来的三驾马车,瞥见车上两顶女式帽子,其中有一顶是年轻姑娘家的,他差点失声喊出来卡佳的名字。路旁盛开的白花使他瞬间想起了卡佳的白手套,深蓝色的毛蕊花又使他联想起了她面纱的颜色……当他骑马走在沙霍夫斯科耶的大街上时,已是夕阳西下,云杉干燥而甜蜜的香气和茉莉花的浓香,使他强烈地感到夏天的气息,感到这座富饶、美丽的庄园内、古老的夏日生活。于是他朝洒满林荫道,泛着金光的,红彤彤的夕辉望去,朝长满一排排云杉树、伫立在昏暗阴影的宅地望去,突然看到卡佳已经出落成一个勾魂摄魄的妩媚少妇,款款地走下阳台,向果园走去,她的身影是那么的清晰,清晰得就像这座宅地和茉莉花一样。他早已失去了对卡佳本人的概念,在他的想象中她一天比一天卓越,一天比一天美艳,这天黄昏,卡佳的身姿充满了如此巨大的力量,达到了倾国倾城的程度,这使米嘉比那天正午杜鹃在他头顶上鸣叫时更加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