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之恋(第17/24页)

马又撒腿奔跑起来,板车又开始颠簸起来。米嘉紧紧抓牢坐垫,竭力不去看管家红彤彤的粗脖子,而是透过自己家果园里的树木,透过村子里的柳丝,遥望着远方坐落在河岸边、宅地后的河谷。这件出乎意料的、荒唐的、粗俗的使人浑身发冷疲倦不已的事,已办成一半了。他从孩提时代起就已熟悉的钟楼似乎也改变了,它那高耸挺立的样子跟往日不同了,它俯瞰着果园的树木,沐浴在夕阳的残照中。

20

由于米嘉长得干瘦,村姑都管他叫“波尔瑞”。他属于这样一种血统的人:又大又黑的眼睛瞪得滚圆,无论嘴唇上还是两腮上,即使成年之后也不长胡子,只是稀稀疏疏长出几根又卷又硬的毛。可是在跟管家谈后的第二天一早,米嘉就刮了脸,换了件黄色的丝绸衬衫,他那疲惫、似乎又有些焕发生气的脸上,竟显得异样的可爱。

十点多钟的时候,他慢悠悠地朝果园走去,竭力做出一副毫无目的、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走下朝北的正门门廊。在北边的马车棚和牲畜栏屋顶上空,在背后矗立着钟楼的果园上空,蒙着一大片灰蒙蒙的烟雾。不仅如此,到处都显得单调、无聊。空气显得潮湿、沉重,弥漫着下房烟筒里冒出的黑烟和气味。米嘉转身绕过宅地,朝长满菩提树的林荫道走去,眺望着果园的天空和树梢。一片片乌云从东南方朝果园后边飘去,乌云下吹来一阵阵湿热的微风。小鸟都不叫了,连夜莺也沉默了。只有无数的蜜蜂采好了蜜,悄声地飞过果园。

村姑们又是在那排云杉旁的小树林干活。她们在整修果园边上的围墙,用泥土和冒着热气的、并不难闻的牲口粪,填埋围墙上被牲畜踩出来的一道道缺口。牲口粪是由雇工穿过林荫道从牲畜栏内用车子装来的,每隔一会儿就运来一车,林荫道上密密麻麻洒满了一摊摊湿漉漉的、发亮的畜粪。村姑一共六个人,索尼卡已经不在其中,父亲到底还是把她嫁了出去,因此待在家里,准备婚事。村姑中还有三个是模样瘦弱的小妞,另外三个,一个是长得富态、妩媚的阿纽特卡;一个是格拉什卡,她仿佛比以前更严肃、更男子气了;还有一个——就是阿莲卡。米嘉从树木中间一眼就看到了她,便马上意识到了这就是阿莲卡,虽说过去从未见到过她。就在这时,有样东西像闪电般猛地击中了他,那就是,在阿莲卡身上有某种东西跟卡佳一模一样,某种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辨别的东西。而这强大的力量使他惊愕万分,连脚步都停了下来,沉默不语,后来他毅然决然地径直朝她走去,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也长得小巧玲珑、充满生机。尽管她是来干脏活的,可是却穿着件讲究的(白底红花的)棉布上衣,腰间束着一条黑色漆皮腰带,下身是一条同样颜色的棉裙子,头上包着一条玫瑰红的丝头巾,脚上穿一条大红羊毛紧身袜,脚下踩一双黑色软底麻鞋。那双麻鞋上(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那双纤细的小脚上)也有某种卡佳式的东西,既少妇的,又有几分少女气质的东西。她的头也像卡佳一样小巧,深色的双眸也同卡佳一样闪耀,就连眼睛的位置也同卡佳一模一样。米嘉走过来时,只有她一个人不在干活,仿佛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地位较之旁人有那么些特殊,有那么些优越。她站在围墙上,右脚放在她的干草叉上,正同管家谈事。管家用两肘支起身子,依靠在苹果树底下他自己的大衣上面(大衣的衬已经破了),抽着烟。看米嘉走到他跟前,便很顺服地把自己的身子挪到草地上,把铺在地上的大衣让给米嘉坐。

“请坐,米特里·帕雷奇,请抽烟!”他用恭敬而又友好的声音说。

米嘉偷偷地朝阿莲卡瞅了一眼——她的脸在玫瑰红头巾的衬托下,显得光彩熠熠,美丽至极。他随后坐下来,垂着眼睛,点了支烟(他在冬春两季,曾多次戒烟,可现在又抽起来了)。阿莲卡甚至都没有向他问好,仿佛没看见他似的。管家继续跟她谈着什么,米嘉因为没有听见他们前面谈的什么,所以有些没太明白。她爽朗地笑着,然而这种笑声却说明她的脑子和心已不在笑声里了。管家在每一句话里,都以无礼和嘲弄的口气捎带着一些猥琐的暗示。她回答管家时,口气轻浮、随意,同样也语带嘲讽,暗示管家在打某个女人的主意,是个十分愚蠢、放肆的淫魔,同时又胆小如鼠,生怕老婆知道。

“得了,我说不过你,”管家说道,终于不再斗嘴,仿佛已经厌倦了这毫无意义的争论,“你还是跟我们一块坐坐吧。少爷有话要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