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之恋(第23/24页)

“这可不行。”她说道,又像当真,又像开玩笑。

她把他的手拉开,紧紧地捏在她的小手里,她的眼睛透过窝棚三角形的窗户望着屋外苹果树的枝丫,望着枝丫后面渐渐阴沉下去的蓝色天空和直到此刻仍孤零零地挂在空中的红色的天蝎座星星。这双眼睛的神情表示什么呢?他该怎么办?吻她的脖子和嘴唇?突然,她撩起黑色的短裙,说:

“好,要快点……”

当他俩站起来的时候——米嘉站起来时,大失所望,懊恼至极——她梳理着头发,重新扎好头巾,俨然以他的亲人、他的情妇的身份,亲切地悄声问他:

“听说您常去苏鲍季诺乡。那儿的神父出售猪崽,价钱便宜。您听说过吗?”

28

这个礼拜从礼拜三起就下起了雨,到礼拜六这天,从早到晚,毫无生气的天空下着瓢泼大雨。雨水常常伴着大风倾注而下。

整整一天,米嘉不停地在果园里徘徊;整整一天,他都在痛哭流涕,有时连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泪水,怎么会哭得那么厉害。

帕拉莎四处找他,到院子里,到长满菩提树的林荫道上呼唤他,喊他吃午饭,后来又喊他喝下午茶,可他却不吱声。

天气很凉,雨水和潮气刺骨地寒冷。一团团乌云覆盖了整个天空;在乌云的映衬下,翠绿的果园反而显得更加茂盛、鲜艳和明亮。不时刮来的一阵阵劲风把树上的积水吹下来,形成另一场阵雨。但是米嘉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在意。他那顶从前还是雪白的便帽完全湿透了,成了深灰色,也变了形。大学生制服上装变得发黑了,高筒靴直到膝部都沾满了泥浆。他浑身全都湿透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疯狂的目光看起来吓人。

他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在一条条满是泥泞的林荫道上徘徊踌躇。有时候压根不管有没有路,就在苹果树和梨树湿漉漉的深草中,大踏步地蹚着水,不时撞着果树弯曲的、疙疙瘩瘩的枝丫;长在枝丫上、斑斑点点的青灰色苔藓已被雨水泡胀了。他在被大雨淋得发胀和发黑了的长凳上坐了一会儿,便走到谷地里,钻进窝棚,在湿漉漉的于草上,就在他和阿莲卡睡过的那个地方,躺了下来。由于冰冷的潮气,他那双大手变青了,嘴唇变紫了,脸像死灰一般白,塌陷的两腮上也泛出深紫色。他仰面躺在那儿,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把头放在手上,两眼莫名其妙地盯着黑糊糊的麦秆顶棚,一大滴一大滴铁锈色的水珠儿从顶棚滴落下来。后来,他的眉毛开始跳动,颌骨绷得更紧了。他猛地跳了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一信是昨晚土地测量员捎来的,他来庄园办事,要住上好几天,这封信他已经看过一百遍了,信纸已弄脏,揉皱,此时,他开始贪婪地看第一百零一遍:

“亲爱的米嘉,别记恨我,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吧,忘掉吧!我是个腐化的、薄情的、堕落的女人,我一点也配不上您,然而却疯狂地热爱着艺术!我已拿定主意,绝不反悔。

“我要走了——同谁一起走,您是知道的……您是敏感的人,聪明的人,您会理解我的。我求您,别折磨自己和我啦!你别给我写信,一个字也别写,写也没用!……”

看到这里,米嘉把信揉成一团,把脸埋进湿漉漉的干草上,发狂地咬紧牙关,抽泣地痛哭起来。这个句子中无意地出现了一个“你”字,而就是这个“你”字使他回想起了他俩当初亲昵的关系,甚至使他觉得这种亲昵的关系已经恢复,这柔情超出了人的力量所能负担的程度!然而在这个“你”字下面,却是冷酷无情的声明,如今给她写信也没有用了!啊,是的,他知道,写也没用!一切都结束了,永远结束了!

黄昏前,泼洒到果园中的暴雨比以前要大十倍,而且不时出人意料地打着响雷,这终于把他撵回屋去。他从头到脚淋得水湿,整个身子都在打寒战,冷得他牙齿直打架,他躲在树后向外张望,确定不会有人看到他后,才跑到自己屋子的窗口,从窗外把窗框托起来,爬进房间,锁上房门,扑倒在床上。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到处——无论是屋顶上、宅地周围和果园里,都能听到哗哗的雨声。雨声却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果园里是一种,而宅地附近的又是另外一种。在宅地边,雨水顺着一道道阳沟不停地泄至水塘,发出汩汩声和拍溅声。米嘉脑袋一片空白,昏昏沉沉地僵卧着,双重的雨声激起了他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这两种雨声加上他的鼻息、呼出的气息和脑袋三者发出的滚烫的热气,使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在另外一个陌生的宅地中度过自己的暮年,并对某件事情产生了可怖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