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四月六日(第9/35页)
于是我正要走出去呢,母亲就喊住了我,她抱着我哭了一会儿。
“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她说,“每个夜里我都为了你而感谢上帝。”(19)当我们站在那里瞪着大家准备好了启程时,她说感谢上帝,如果他也不得不被带走的话,上帝留在我身边的是你而不是昆汀。感谢上帝你的性格一点也不像康普生家族的人,因为我现在仅有的一切就是你和莫里舅舅这两个人了,于是我说,唔,有没有莫里舅舅没什么区别啊,一点也不影响我啊。哟,他还是不停地用黑手套轻拍她的手,边说着话,边从她身边走开。轮到他挥铁锹铲土到墓穴里时,他脱下了黑手套。他走进第一批铲土的人们身边,那里有人打伞躲雨,时不时地跺一跺脚,想蹬掉鞋上的泥巴,泥巴把铁锹糊得结结实实的,所以他们只好敲掉泥巴,泥巴掉在棺材上,荡起一阵空旷的声音,当我后退了一段距离站在一辆出租马车旁边的时候,我看见他躲在一块墓碑后面,又拿起酒瓶喝了一口酒。我还以为他要喝个不停了呢,因为我也穿着一套新西服,凑巧的是,马车轮子上还没粘上多少泥巴,只有母亲注意到了这一个细节,她说我不知道你今后什么时候还能再做一套新西服,此刻莫里舅舅说:“行了,行了。你根本不需要操心啊。你不是还有我可以依靠吗?任何时候我都是你的靠山啦。”
对啊,我们还有他可以依靠,任何时候他都是我们的靠山。(20)第四封信是他写来的。其实根本没必要拆开这封信。这种信我自己都能提笔就写,甚至可以从头到尾背一遍给母亲听,保险起见再加十块钱就行了。但是对于另外一封信我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又在耍什么小把戏了。经历了第一次事件之后她变得相当聪明了。她迅速发现了我和我父亲的脾气性格完全不同。当人们就要把墓穴填满时,母亲失声痛哭了起来,于是莫里舅舅陪着她一起坐上了马车,起身离开了。(21)他说你可以找人一起坐车啊;他们会很乐意顺风载你一程的。我要先送你母亲回家去,我本来打算说,对啊,你怎么不多带两瓶酒出来呢,只带了一瓶哪够你喝的呀,但我一想到我们此刻站在什么地方,我就憋住没说,让他们先离开了。他们根本也不在乎我身上都已经湿透成什么样子了,如果我不小心染上了肺炎,母亲又要大动干戈,哭天抢地了。
行了,我还是琢磨这件事吧,瞧着大家往墓穴里铲泥巴,还把泥巴拍严实,就好像是在和着砂浆还是什么,又或是在修一个篱笆什么的,而我开始觉得这事情还挺有趣的,于是我就决定在附近溜达一会儿。我寻思要是我笔直地往镇子那方向走,他们肯定会赶上我的,而且一定会让我上他们的一辆车子,于是我就朝着后面走去,往黑人的墓区走去。我走到几棵雪松树下,这里的雨点没那么密集,偶尔滴下几点,在这个位置我能看见他们什么时候能完工离开。片刻之后,他们全都走光了,我等足了一分钟才走了出来。
我非得顺着小路走不可,要避开湿漉漉的草地,于是我一直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了,才看见她,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站在那里,眼睛盯着一束花,她还没转过身来看到我,还没等她揭开面纱,我一瞬间就认出来了她是谁。
“嗨,杰生。”她说,伸出手来了。我们握了握手。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说,“我记得你答应过母亲不再回这个地方了啊。我还以为你是个很理性很有头脑的人呢。”
“是吗?”她说。她又盯着那些花儿看了。这些花儿肯定不止五十块钱。有人把这束花放在了昆汀的坟头上。“你是那么寻思的吗?”她说。
“但是我也不觉得很意外,”我说,“我不会对你抱有太过分的希望。你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你从来也不管别人的处境是怎样。”
“噢,”她说,“那个工作(22)——”她望着墓穴。“杰生,那件事我感到很抱歉。”
“当然你现在应该觉得很抱歉。”我说,“你现在口气也很温顺了啊。但其实你何必赶回来呢。根本也没有留下任何遗产啊。你要是信不过我的话,你就去问问莫里舅舅吧。”
“我什么也不要,”她说。她双眼一直盯着坟墓。“为什么他们之前不通知我?”她说。“我还是碰巧在报纸上才看到的。在最后一页,碰巧才看到的。”
我一言不发。我们站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坟墓,于是我就想起来了我们小时候的一桩又一桩的小事,我又觉得有点滑稽,感觉有点疯疯癫癫了,又想着莫里舅舅一直都在我们家里转悠着,掌握了家里的说话权,就好像刚才他让我一个人淋着雨回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