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光辉的败绩(第10/77页)
“是个德国作家,你这个愚蠢的混蛋。”路卡什中尉回答。
“我以荣誉保证,长官,”帅克一脸殉道者的表情,“我和任何德国作家都没有私人关系。只有一回认识了一个捷克作家,叫拉纪斯拉夫·哈耶克,是多玛支利采人,《动物世界》的编辑〔8〕。我有一回拿一条杂种狗冒充纯种庞犬卖给了他。那人很快活,很可爱,常常上一家酒店去,在那里朗读他写的故事。故事很伤心,却惹得大家哄堂大笑。然后他就哭,他请酒店里的每个人喝酒。我们只好给他唱歌:‘多玛支利采的门,模样多豪华,都是因为那颗心,那多情的艺术家。艺术家我认识,姑娘们都爱他。可他已是找不倒,埋进了黄土下……’”
“你干吗吼得像个歌剧演员似的?你知不知道你不是在舞台上,帅克?”帅克唱到最后一句“可他已是找不到,埋进了黄土下”时,路卡什中尉令人恐怖地大叫:“我要问你的不是这事。我只想知道,你向我提到的那书是不是刚荷伐写的?那些书怎么样了?”他愤怒地爆发出来。
“你是说我从团办领来,运到营部的那些书吗?”帅克问。“对,就是你问我知不知道的那个人写的,长官。我接到团办直接用电话打来的电报。他们想把那些书送到营办来,可那边没有人,全走掉了,连值班的士官都不在——因为已经非去餐厅吃饭不可了。他们要上战场了,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再上餐厅里坐坐。所以他们都去了餐厅,长官,去那里,在那里喝酒。我打了电话,可是谁也找不到。就连其他步兵连的人也找不到。但是,因为在霍东斯基派来当电话兵之前你曾命令我暂时当过电话兵,所以我就坐在那里等我的活干。团办的人又是咒骂,又是埋怨,说是到哪里都找不到人,又说他们得到电报,要求步兵营办到团办去领发给步兵营全体军官的书。战争时期要求行动迅速,我是懂得的,所以我就给团办打了电话,说是我自己去领书运回营办来。我到了那里,他们给了我好大一口袋书。我几乎就无法弄到我们的营办去。到了营办我看了看。对那书我有自己的看法。团办的后勤军士长告诉我,按照团部收到的电报,营部肯定知道在这些书里需要的是哪些书,哪一卷。你看,这些书分成两卷,一卷单独放,二卷也是单独放。我一辈子也没有觉得那么好笑过。因为我当年也读过很多书,可从来没有从第二卷读起的。他又一次对我说:‘这边是第一卷,那边是第二卷。军官们已经知道要读哪一卷。’于是我琢磨了起来,他们一定全都喝醉了。因为,你要是想读像我运回来的《神父的罪恶》这样的书(我也懂德语),你就得从第一卷读起。说到底,长官,我们并不是犹太人,并不倒着读书〔9〕。所以我才在你从军官俱乐部回来之后,在电话上向你请示,长官。我对你报告了那书的事。我问是不是因为打仗了,事情就颠倒了,书不是从前往后读,而是先读完第二部再往前读第一部了。你告诉我,如果我连在主祈祷文里‘我们的主’在前,‘阿门’在后都不知道的话,我就是个喝得烂醉的笨牛。
“你觉得不舒服了吗,长官?”帅克很关心地问。这时路卡什中尉的脸苍白,扶住撤空的火车头锅炉下的脚踏板,想稳住自己。
他那苍白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绝望和走投无路。
“说下去,说下去,帅克,没有关系的,没事……”
“我那时,长官,也是那意思,”他听见帅克柔和的声音从撤空了车头的铁轨那儿传来。“有一回我在书店买了本惊险小说,是描写巴孔尼森林的罗热·撒凡的,缺第一部分,我对开头部分就只好猜想。即使是那样的匪徒故事,第一部分你也需要的。那时我就很清楚,要让军官们从第二卷读起然后再读第一卷是没有用的。而且,如果我回到营部把团办告诉我的话说了出来,我一定会显得很愚蠢。团办说军官们都知道要哪一卷。我跟这么大一堆书在一起,感到非常可疑,也非常神秘。可我毕竟知道,在战争风浪里的军官先生们其实很少读书……”
“废话少说,帅克。”路卡什中尉呻吟道。
“你是知道的,我马上在电话上问过你,你是否两卷都要。你就像刚才一样,让我少说废话,别拿运书带书走的事来打扰你。于是我想了,既然那是你的意思,别的军官也会是同样的意思。我又问过范涅克。范涅克毕竟有上前线的经验。他说,在开始的时候所有的军官都认为整个战争只不过是一场野餐。他们把一图书馆一图书馆的书都带上了前线。就像去度暑假。大公夫人们还把各个诗人的全集一套一套地送给他们,压得勤务兵一个个弯腰驼背,咒骂自己生错了日子。范涅克又说,用这种书卷香烟完全不行。全都印在很漂亮的厚纸上,拿来上厕所,请原谅我话粗,诗篇会把屁股全刮掉的。何况还根本没有读诗的时间,因为他们一直在逃命,于是只好把书全扔掉。那以后勤务兵就形成了一个习惯,一听见大炮响立即把轻松读物扔掉。听他这一说,我又想起再向你请示,长官。我在电话上问你,我该拿这书怎么办,那时你就说我脑子里有了什么念头从来不会放弃,非得要挨了嘴巴才改。因此,长官,我只把小说第一卷运回了营办,而把第二卷暂时留在了团办。我抱着世界上最好的意图认为,军官先生们读完了第一卷,就会给他们送第二卷去的,就像图书馆一样。可是突然来了消息,我们要出发了,还有一个电报,是给全营的,要求把多余的东西全送进团部仓库。于是我再问了范涅克先生一次,问他是不是觉得那第二卷多余。他对我说,他在有了塞尔维亚、加里西亚和匈牙利的不愉快经验之后,再也没有把轻松读物带上过前线。还有点用处的只是放在城里给士兵收藏报纸的箱子,因为你可以拿报纸卷烟叶或干草抽烟。士兵们在战壕里抽的就是那东西。既然已经把小说的第一卷分到了营里,我们就把第二卷送进了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