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步枪的人(第8/11页)

可是今天晚上,在月光的映衬下,一个男人站在她的沙滩边。她呼吸的海浪升起,在这个男人的脚踝周围洗淘着,可是希塞尔先生仍然站在那里,安然不动,她难以入眠。她辗转反侧,可是做什么都难以将他从站立的地方撼动。

快睡吧。

问题在于很多最基本的东西,这个犹太人闹不明白。她对穿着紧绷绷的鞋有着切身感受,如果他不是愚蠢地选择抽掉鞋带,他的鞋可能会很合适。他不明白自己所冒风险会招致什么严重后果。而且,他还如此大而化之、马马虎虎地交出自己的名字——毫不在意,似乎对他来说分文不值。因为那双松塌的鞋子,他肯定走得很慢,又把自己的名字扔到风中,像播散种子——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找到。简直肯定。安娜知道,被找到意味着什么。

快睡吧。

这只是假设,他不会碰到麻烦,只是有这种可能而已。白天,当他像流浪般踏进那片林中空地时,完全没意识到安娜在那里,安娜甚至懒得费劲把自己藏起来。他知道那些道路小径的功用和危险吗?好像他显然不知道。很可能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行走,直到遭遇成千件阻止人们不再活动的事情中的某件事。

他像走进大片凶险的铁荆棘中的瞎眼老头。

快睡吧。

可是,纵然出现奇迹,他设法躲过所有这些陷阱,很有可能会逐渐衰弱,不用多久便死掉。显然,他不了解乡村,缺乏树根、植物方面的知识,这样的日子,没人会拿出自己宝贵的储备食物献给一个跌跌撞撞的犹太人。即便用了技巧,耍了小聪明,安娜和燕子男经常出去很长很长时间,连食物储藏间、橱柜以及其他储藏人类的耕种的食物的地下室里常见的东西都找不到。他哪里有机会?一点都没有。

快点睡吧。

事实上,安娜没看见希塞尔先生身上带任何东西,除了那把单簧管和小瓶子。现在他肯定很饿了。过去几天,他怎么可能吃上东西呢?安娜知道,食物是种吸引人熬过穿着不合脚鞋子走路苦痛的诱因。其实,她自己很有可能走不完今天的行程,如果不是惦记着燕子男包里的面包的话。

且不说这件货真价实的东西本身,可怜的希塞尔先生随随便便从这个世界上被抹掉之前——而这几乎是必然的——还有机会再体验到憧憬面包的滋味吗?

问题的答案很清楚,沉重地压在安娜身上,乃至无论多么平稳的呼吸的海浪,都没有希望把她冲进梦眠中。

于是,她睁开眼睛,坐起来。

与其说安娜作了个决定,还不如说她明白自己要去做什么。

燕子男面朝篱笆,蜷着身子在他的医用包旁边睡着。不过,好在安娜灵活敏捷,燕子男的伞从经常放的包上掉了下来。安娜只须解开扣子,取出那块面包。

很快,那块面包就到她手里了。现在好像显得特别小,比她记得的要小些。不过这主要是因为相对头脑中希塞尔先生那个庞大的形象而言。刹那间,她开始想,是否值得为了这么小量的安慰品费这么大的劲去实施自己设想出来的计划。

可是她和燕子男过的这种生活就是一种宣称建立在“稀缺”的价值上的经验。有点儿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于是,安娜使劲反着回想了遍他们到达的轨迹,立刻从篱笆边起身去寻找那个犹太人希塞尔先生。

如果停下来想想,她应该知道自己打算做的这件事是个非常可怕的冒险之举,严重违背燕子男的原则,这是给自己招惹祸害,甚至应该明白成功的可能性小得荒谬——所有这些,她的脑子应该很好理解。

然而,这就是生活在绝对舒服和幸福中、毫无事先考虑负担的孩子的特殊天分。她只知道,到了那里,在离卢布林不远的那片林子里的某个地方,有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她要让这个人死前最后一次尝尝面包的滋味。

为了再次找到那片林子,安娜花了好大会儿工夫,当她转过身想看看,自己是否还依然以恰当的角度离开篱笆时,她已经走得很远,看不见篱笆了。安娜周围只有草地、原野和山冈,当她最终熄灭了要找到地平线的狂热想法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没有小路也没有围墙的迷宫最凶险。

安娜立刻害怕起来。她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在森林和平原上迷过路,因为她从来不曾在没有燕子男的情况下做过这种事,但是现在,她别说找到希塞尔先生所在的方向,连燕子男的方向都找不到了。

可是她知道燕子男的格言。你要是待着不动就会被找到,被找到是最大的危险。宁肯失踪也不要被找到。

安娜选了个方向开始走起来。

可是现在她很害怕,没有什么比突如其来的害怕更能说明自己犯错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