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世界尽头(第10/14页)

展厅沉闷、空旷,百无聊赖,像所有考试已结束的午后,像所有雪花都已落尽的黄昏。

“去看江边的轮船好不好?上次见到有很大只的。”他问。

“好啊,我也想晒太阳,还想吹风。”我说。

我们买了两杯喝的坐到江边的椅子上,我高高兴兴地也学着他把腿盘起来。阳光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风很大,吹得我头发全乱了,头顶的树叶哗啦作响。天空布满了潮湿的絮状的雨云,却又很明亮,像穹顶一样明亮。美术馆建筑外立面上有个巨大的红色的温度计,显示温度为19℃,来的时候是18℃。

“去看望了姐姐。”他说。

“你有姐姐?”

“嗯,有的。”

“我也有呢,双胞胎。”

“你是妹妹?”

“是啊。”

“我是双胞胎的弟弟。”

“晕,还蛮巧的……”

“你们不会长得一样吧?”

“不会,她哪有我这么漂亮。”

“哈哈,真的假的?”

“假的。你姐姐呢?和你一样?”

“我姐姐比我好看。”

“那当然。”

“不常见到,父母在十四岁那年离婚了。”

“这样啊……”

“不过离婚是好事。”

“应该是吧。”

“离婚之后,姐姐跟着母亲,我和父亲一起生活。那之后就不常见,即使还在一个城市。十六岁那年我被父亲送去英国上高中,一直到念完大学才回来,见得更少。”

“一个人?”我问。

“嗯。十六岁到二十二岁,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的。”

“难吗?”

“还好,只是觉得饿。”

“饿?”

“嗯。初中的时候还在国内,有一阵子每天中午省下吃午饭的钱去打游戏,下午还要去参加田径训练,放学之后再踢球,虽然中午的时候肚子会叫,但是好像并不觉得饿。真正留意到饿,反而是在出国之后,吃什么都觉得空荡荡的,一种非常抽象的饿。”

“没有很颓废的日子吗?”

“当然有啊。”

“那怎么办?”我说,“我的青春期全被我颓废掉了。”

“就重建啊。”

“重建什么?”

“废墟。颓废不堪的日子里,想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扫卫生。把散落在房间里各处的啤酒罐、书和纸收起来,擦去桌面和地板上落得满满的灰尘,清洁地毯,把衣服都放到洗衣机。水槽里的水杯和瓷盘也沾满泡沫,水龙头开到最大专心地洗碗的时候,水声就可以把其他一切声音覆盖。这样一件一件事情地做过来,感觉到自己的秩序好像在这些琐碎的日常事件里开始重新建立。至于秩序是不是有用,是否只是徒劳,我自己也是一无所知。虽然明知道它们会再次崩塌,但是除了一次又一次重建之外,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也是那时候学会了做饭。”他说。

“真是温柔啊。”我说。

回去的路上,听到巨大的轰隆的施工声。路边围挡起来的工地里,一台吊机像恐龙一样,正扭着头一口一口吃着建筑表面的水泥。因为水泥太硬,它吃得很艰难,被吃掉了混凝土的墙下面露出因为拉扯而变形成一团的钢筋。

“那是在干吗?”看见我一直盯着吊机看,他问我。

“好像是在拆房子。”我有点惊讶。

“这房子看起来还蛮特别的啊。”

“是的,挺有名的建筑师,得过国际大奖的。这房子也没建几年,世博会的时候建的。”我说。

“干吗要拆?”

“对啊。谁知道呢?”我摇摇头。

13 萦绕于人的种种告别

梦到了松。

梦里我们在告别,在楼梯上。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告别,就是那种我出门有事刚好在楼梯上偶遇到他,然后又说再见的那种。我正在下楼,而他往上走。我们已经错开了好几级台阶,忽然我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我回头对他说:“把手给我。”

他把手伸下来,于是我握了一下他的手就走了。

醒来时,我还残留在梦境刚刚消失,现实还带着某些如同体温般不可思议的温度的地带里。我想起我们曾经也确实在楼梯上遇到过的。

那时候,我们还刚认识不久。建筑系有三层楼,因为各种事务,我们常常需要跑上跑下。这时我们通常不会去乘坐电梯,而是在楼梯上跑来跑去。

有那么一天,我们在楼梯上遇到,我正急急忙忙往下跑,而松往上走。

“鞋带松了呀,冒冒失失的。”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他说。

“不要摔倒了,在楼梯上。”等我回头看的时候,他已经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走出去了。

那之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年。

年轻的时候,会觉得一年很长,三百六十多天,每一天都是漫长的。后来年岁渐长,六年大约真的还是很长,只是再也觉察不出来了。时间悬浮于琐碎的日常,像一条光滑而模糊的隧道,人们在我的周围来来去去,而我什么也没有做成,连告别都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