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第12/12页)
「我们程度幼稚,不配开口。不过,我想留学外国有名大学的人不至于像你所说那样糟罢。也许他那首诗是有意开玩笑。」
「唐小姐,现在的留学跟前清的科举功名一样,我父亲常说,从前人不中进士,随你官做得多麽大,总抱着终身遗憾。留了学也可以解脱这种自卑心理,并非为高深学问。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过痧痘,就可以安全长大,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灵魂健全,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有抵抗力来自卫。痘出过了,我们就把出痘这一回事忘了;留过学的人也应说把留学这事了。像曹元朗那种念念不忘是留学生,到处挂着牛津剑桥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变成麻子,还得意自己的脸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唐小姐笑道:「人家听了你的话,只说你嫉妒他们进的大学比你进的有名。」
鸿渐想不出话来回答,对她傻笑。她倒愿意他有时对答不来,问他道:「我昨天有点奇怪,你怎会不知道那首诗是表姐做的。你应该看过她的诗。」
「我和你表姐是这一次回国船上熟起来的,时间很短。以前话都没有谈过。你记得那一天她讲我在学校里的外号是『寒暑表』麽?我对新诗不感兴趣,为你表姐的缘故而对新诗发生兴趣,我觉得犯不着。」
「哼,这话要给她知道了--」
「唐小姐,你听我说。你表姐是个又有头脑又有才学的女人,可是--我怎麽说呢?有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了教愚笨的男人向她颠倒的,因为他自己没有才学,他把才学看得神秘,了不得,五体投地的爱慕,好比没有钱的穷小姐对富翁的崇拜--」
「换句话说,像方先生这样聪明,是喜欢目不识丁的笨女人。」
「女人有女人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彷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菜番薯的斤两。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唐小姐笑道:「假如她要得博士学位呢?」
「她根本不会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样的才女总要得博士。」
「可是现在普通大学毕业亦得做论文。」
「那麽,她毕业的那一年,准有时局变动,学校提早结束,不用交论文,就送她毕业。」
唐小姐摇头不信,也不接口,应酬时小意儿献殷勤的话,一讲就完,经不起再讲;恋爱时几百遍讲不厌、听不厌的话,还不到讲的程度;现在所能讲的话,都讲得极边尽限,礼貌不容他冒昧越分。唐小姐看他不作声,笑道:「为什麽不说话了?」他也笑道:「咦,你为什麽不说话了?」唐小姐告诉他,本乡老家天井里有两株上百年的老桂树,她小时候常发现树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会一声不响,稍停又忽然一齐叫起来,人谈话时也有这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