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第11/12页)
「至少是借的,借的外债。曹先生说它有古代民歌的风味,一点儿不错。苏小姐,你记得麽?咱们在欧洲文学史班上就听见先生讲起这首诗。这是德国十五六世纪的民歌,我到德国去以前,跟人补习德文,在初级读本里又念过它,开头说:『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后面大意说:『你已关闭,在我心里;钥匙遗失,永不能出。』原文字句记不得了,可是意思决不会弄错。天下断没有那样暗合的事。」
苏小姐道:「我就不记得欧洲文学史班上讲过这首诗。」
鸿渐道:「怎麽没有呢?也许你上课的时候没留神,没有我那样有闻必录。这也不能怪你,你们上的是本系功课,不做笔记只表示你们学问好;先生讲的你们全知道了。我们是中国文学系来旁听的,要是课堂上不动笔呢,就给你们笑程度不好,听不懂,做不来笔记。」
苏小姐说不出话,唐小姐低下头。曹元朗料想方鸿渐认识的德文跟自己差不多,并且是中国文学系学生,更不会高明--因为在大学里,理科学生瞧不起文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系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曹元朗顿时胆大说:「我也知道这诗有来历,我不是早说古代民歌的作风麽?可是方先生那种态度,完全违反文艺欣赏的精神。你们弄中国文学的,全有这个『考据癖』的坏习气。诗有出典,给识货人看,愈觉得滋味浓厚,读着一首诗就联想到无数诗来烘云托月。方先生,你该念念爱利恶德的诗,你就知道现代西洋诗人的东西,也是句句有来历的,可是我们并不说他们抄袭。苏小姐,是不是?」
方鸿渐恨不能说:「怪不得阁下的大作也是那样斑驳陆离。你们内行人并不以为奇怪,可是我们外行人要报告捕房捉贼起赃了。」只对苏小姐笑道:「不用扫兴。送给女人的东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献佛。假如送礼的人是个做官的,那礼物更不用说是旁人身上剥削下来的了。」说着,奇怪唐小姐可以不甚理会。
苏小姐道:「我顶不爱听你那种刻薄话。世界上就只你方鸿渐一个人聪明!」
鸿渐略坐一下,瞧大家讲话不起劲,便告辞先走,苏小姐也没留他。他出门后浮泛地不安,知道今天说话触怒了苏小姐,那王尔恺一定又是个她的爱慕者。但他想到明天是访唐小姐的日子,兴奋得什麽都忘了。
明天方鸿渐到唐家,唐小姐教女用人请他在父亲书房里坐。见面以后就说:「方先生,你昨天闯了大祸,知道麽?」
方鸿渐想一想,笑道:「是不是为了我批评那首诗,你表姐跟我生气?」
「你知道那首诗是谁做的?」她瞧方鸿渐瞪着眼,还不明白--「那首诗就是表姐做的,不是王尔恺的。」
鸿渐跳起来道:「呀?你别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写着『为文纨小姐录旧作』麽?」
「录的说是文纨小姐的旧作。王尔恺跟表伯有往来,还是赵辛楣的上司,家里有太太。可是去年表姐回国,他就讨好个不休不歇,气得赵辛楣人都瘦了。论理,肚子里有大气,应该人膨胀得胖些,你说对不对?后来行政机关搬进内地,他做官心热,才撇下表姐也到里头去了。赵辛楣不肯到内地,也是这个缘故。这扇子就是他送给表姐的,他特请了一个什麽人雕刻扇骨子上的花纹,那首诗还是表姐得意之作呢。」
「这文理不通的无聊政客,扇子上落的款不明不白,害我出了岔子,该死该死!怎麽办呢?」
「怎麽办呢?好在方先生口才好,只要几句话就解释开了。」
鸿渐被赞,又得意,又谦逊道:「这事弄得太糟了,怕不容易转圜。我回去赶快写封信给你表姐,向她请罪。」
「我很愿意知道这封信怎样写法,让我学个乖,将来也许应用得着。」
「假使这封信去了效果很好,我一定把稿子抄给你看。昨天我走了以后,他们骂我没有?」
「那诗人说了一大堆话,表姐倒没有讲什麽,还说你国文很好。那诗人就引他一个朋友的话,说现代人要国文好,非研究外国文学不可;从前弄西洋科学的人该通外国语文,现在中国文学的人也该先精通洋文。那个朋友听说不久要回国,曹元朗要领他来见表姐呢。」
「又是一位宝贝!跟那诗人做朋友的,没有好货。你看他那首什麽《拼盘姘伴》,简直不知所云。而且他并不是老实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势欺人,有恃无恐的不通,不通得来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