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第9/12页)

鸿渐说:「老伯可以见见麽?」

唐小姐笑道:「你除非有法律问题要请教他,并且他常在他那法律事务所里,到老晚才回来。爸爸妈妈对我姐妹们绝对信任,从不干涉,不检定我们的朋友。」

说着,汽车来了,鸿渐送她上车。在回家的洋车里,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圆满,可是唐小姐说的「我们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酸泼醋的理想里,隐隐有一大群大男孩子围绕着唐小姐。

唐小姐回到家里,她父母都打趣她说:「交际明星回来了!」她回房间正换衣服,女用人来说苏小姐来电话。唐小姐下去接,到半楼梯,念头一转,不下去了,吩咐用人去回话道:「小姐不舒服,早睡了。」唐小姐气愤地想,这准是表姐来查探自己是否在家。她太欺负人了!方鸿渐又不是她的,要她这样看管着?表姐愈这样干预,自己偏让他亲近。自己决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决非那麽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麽,爱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明天下午,鸿渐买了些花和水果到苏家来。一见苏小姐,他先声夺人地嚷道:「昨天是怎麽一回事?你也病,她也病,这病是传染的?还是怕我请客菜里下毒药?真气得我半死!我一个人去了,你们不来,我满不在乎。好了,好了,总算认识了你们这两位大架子小姐,以后不敢碰钉了。」

苏小姐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不敢打电话给你,怕你怪我跟你开玩笑,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昨天通知晓芙的时候,并没有叫她不去。让我现在打电话请她过来。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主人。」便打电话问唐小姐病好了没有,请她就来,说鸿渐也在这里。苏小姐打完电话,捧了鸿渐送的花嗅着,叫用人去插在卧室中瓶里,回头问鸿渐道:「你在英国,认识有一位曹元朗麽?」鸿渐摇头。「--他在剑桥念文学,是位新诗人,新近回国。他家跟我们世交,他昨天来看我,今天还要来。」

鸿渐道:「好哇!怪不得昨天不赏面子了,原来跟人谈诗去了,我们是俗物呀!根本就不配认识你。那位曹元朗剑桥出身,我们在后起大学里挂个名,怎会有资格结交他?我问你,你的《十八家白话诗人》里好像没讲起他,是不是准备再版时补他进去?」

苏小姐似嗔似笑,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点道:「你这人就爱吃醋,吃不相干的醋。」她的表情和含意吓得方鸿渐不敢开口,只懊悔自己气愤装得太像了。一会儿,唐小姐来了。苏小姐道:「好架子!昨天晚上我打电话问候你,你今天也没回电话,这时候又要我请了才来。方先生在问起你呢。」

唐小姐道:「我们配有架子麽?我们是听人家叫来唤去的。就算是请了才来,那有什麽希奇?要请了还不肯去,才够得上伟大呢!」

苏小姐怕她讲出昨天打三次电话的事来,忙勾了她腰,抚慰她道:「瞧你这孩子,讲句笑话,就要认真。」便剥个鸿渐送的桔子,跟她同吃。门房领了个滚圆脸的人进来,说「曹先生」。鸿渐吓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国那位孙太太的孩子怎长得这样大了,险的叫他「孙世兄」。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脸!做诗的人似乎不宜肥头胖耳,诗怕不会好。忽然记起唐朝有名的寒瘦诗人贾岛也是圆脸肥短身材,曹元朗未可貌相。介绍寒暄已毕,曹元朗从公事皮包里拿出一本红木夹板的法帖,郑重递给苏小姐道:「今天特带来请教。」鸿渐才知道不是法贴,是荣宝斋精制蓑衣裱的宣纸手册。苏小姐接过来,翻了翻,说:「曹先生,让我留着细看,下星期奉还,好不好?--鸿渐,你没读过曹先生的大作罢?」

鸿渐正想,什麽好诗,要录在这样讲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过来,打开看见毛笔写的端端正正细明体字,第一首十四行诗的题目是《拼盘姘伴》,下面小注个「一」字。仔细研究,他才发现第二页有作者自注,这「一」「二」「三」「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一」是:「Melange adultere」。这诗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夜摇漾于飘至明夜之风中(二)

圆满肥白的孕妇肚子颤巍巍贴在天上(三)

这守活寡的逃妇几时有了个新老公?(四)

Jug! Jug!(五)污泥里--E fango e il mondo!(六)--夜莺歌唱(七)…………

鸿渐忙跳看最后一联:

雨后的夏夜,灌饱洗净,大地肥而新的,

最小的一棵草参加无声的呐喊:「Wir sind!」(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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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Melange adultere-杂拌; Jug! Jug!-T. S. Eliot诗里夜莺的啼声;E fango e il mondo!-世界只是泥淖!;Wir sind!-我们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