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第7/12页)

「好罢,再见。」

苏小姐临别时的态度,冷缩了方鸿渐的高兴。他想这事势难两全,只求做得光滑乾净,让苏小姐的爱情好好的无疾善终。他叹口气,怜悯苏小姐。自己不爱她,而偏为她弄得心软,这太不公道!她太取巧了!她不应当这样容易受伤,她该熬住不叫痛。为什麽爱情会减少一个人心灵的抵抗力,使人变得软弱,被摆布呢?假如上帝真是爱人类的,他决无力量做得起主宰。方鸿渐这思想若给赵辛楣知道,又该挨骂「哲学家闹玄虚」了。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线条,没有黏性,拉不长。他的快乐从睡梦里冒出来,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来,就像唐晓芙的脸在自己眼前,声音在自己耳朵里。他把今天和她谈话时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将心熨贴着,迷迷糊糊地睡去,一会儿又惊醒,觉得这快乐给睡埋没了,忍住不睡,重新温一遍白天的景象。最后醒来,起身一看,是个嫩阴天。他想这请客日子拣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乾了天空淡淡的水云。今天星期一是银行里照例的忙日子,他要到下午六点多钟,才下办公室,没工夫回家换了衣服再上馆子,所以早上出门前就打扮好了。设想自己是唐小姐,用她的眼睛来审定着衣镜里自己的仪表。回国不到一年,额上添了许多皱纹,昨天没睡好,脸色眼神都萎靡黯淡。他这两天有了意中人以后,对自己外表上的缺点,知道得不宽假地详尽,彷佛只有一套出客衣服的穷人知道上面每一个斑渍和补钉。其实旁人看来,他脸色照常,但他自以为今天特别难看,花领带衬得脸黄里泛绿,换了三次领带才下去吃早饭。周先生每天这时候还不起床,只有他跟周太太、效成三人吃着。将要吃完,楼上电话铃响,这电话就装在他卧室外面,他在家时休想耳根清净。他常听到心烦,以为他那未婚妻就给这电话的「盗魂铃」送了性命。这时候,女用人下来说:「方少爷电话,姓苏,是个女人。」女佣说着,她和周太太、效成三人眼睛里来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气里起春水的縠纹。鸿渐想不到苏小姐会来电话,周太太定要问长问短了,三脚两步上去接,只听效成大声道:「我猜就是那苏文纨。」这孩子前天在本国史班上,把清朝国姓「爱新觉罗」错记作「亲爱保罗」,给教师痛骂一顿,气得今天赖学在家,偏是苏小姐的名字他倒过目不忘。

鸿渐拿起听筒,觉得整个周家都在屏息旁听,轻声道:「苏小姐哪?我是鸿渐。」

「鸿渐,我想这时候你还不会出门,打个电话给你。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晚上峨嵋春不能去了,抱歉得很!你不要骂我。」

「唐小姐去不去呢?」鸿渐话出口就后悔。

斩截地:「那可不知道。」又幽远地:「她自然去呀!」

「你害的什麽病,严重不严重?」鸿渐知道已经问得迟了。

「没有什麽,就觉得累,懒出门。」这含意是显然了。

「我放了心了。你好好休养罢,我明天一定来看你。你爱吃什麽东西?」

「谢谢你,我不要什麽--」顿一顿--「那麽明天见。」

苏小姐那面电话挂上,鸿渐才想起他在礼貌上该取消今天的晚饭,改期请客的。要不要跟苏小姐再通个电话,托她告诉唐小姐晚饭改期?可是心里实在不愿意。正考虑着,效成带跳带跑,尖了嗓子一路叫上来道:「亲爱的蜜斯苏小姐,生的是不是相思病呀?『你爱吃什麽东西?』『我爱吃大饼、油条、五香豆、鼻涕乾、臭咸鲞』--」鸿渐大喝一声拖住,截断了他代开的食单,吓得他讨饶。鸿渐轻打一拳,放他走了,下去继续吃早饭。周太太果然等着他,盘问个仔细,还说:「别忘了要拜我做乾娘。」鸿渐忙道:「我在等你收乾女儿呢。多收几个有挑选些。这苏小姐不过是我的老同学,并无什麽关系,你放着心。」

天气渐转晴朗,而方鸿渐因为早晨那电话,兴致大减,觉得这样好日子撑负不起,彷佛篷帐要坍下来。苏小姐无疑地在捣乱,她不来更好,只剩自己跟唐小姐两人。可是没有第三者,唐小姐肯来麽?昨天没向她要住址和电话号码,无法问她知道不知道苏小姐今晚不来。苏小姐准会通知她,假使她就托苏小姐转告也不来呢?那就糟透了!他在银行里帮王主任管文书,今天满腹心事,拟的信稿子里出了几处毛病,王主任动笔替他改了,呵呵笑说:「鸿渐兄,咱们老公事的眼光不错呀!」到六点多钟,唐小姐毫无音信,他慌起来了,又不敢打电话问苏小姐。七点左右,一个人怏怏地踱到峨嵋春,要了间房间,预备等它一个半钟头,到时唐小姐还不来,只好独吃。他虽然耐心等着,早已不敢希望。点了一支烟,又捺灭了;晚上凉不好大开窗子,怕满屋烟味,唐小姐不爱闻。他把带到银行里偷空看的书翻开,每个字都认识,没一句有意义。听见外面跑堂招呼客人的声音,心就直提上来。约她们是七点半,看表才七点四十分,决不会这时候到--忽然门帘揭开,跑堂站在一旁,进来了唐小姐。鸿渐心里,不是快乐,而是感激,招呼后道:「扫兴得很,苏小姐今天不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