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第8/12页)

「我知道。我也险的不来,跟你打电话没打通。」

「我感谢电话公司,希望它营业发达,电线忙得这种临时变卦的电话都打不通。你是不是打到银行里去的?」

「不,打到你府上去的。是这麽一回事。一清早表姐就来电话说她今天不来吃晚饭,已经通知你了。我说那麽我也不来,她要我自己跟你讲,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我摇通电话,问:『是不是方公馆?』那面一个女人声音,打着你们家乡话说--唉,我学都学不来--说:『我们这儿是周公馆,只有一个姓方的住在这儿。你是不是苏小姐,要找方鸿渐?鸿渐出门啦,等他回来,我叫他打电话给你。苏小姐,有空到舍间来玩儿啊,鸿渐常讲起你是才貌双全--』一口气讲下去,我要分辩也插不进嘴。我想这迷汤灌错了耳朵,便不客气把听筒挂上了。这一位是谁?」

「这就是我亲戚周太太,敝银行的总经理夫人。你表姐在我出门前刚来过电话,所以周太太以为又是她打的。」

「啊哟,不得了!她一定要错怪我表姐无礼了。我听筒挂上不到五分钟,表姐又来电话,问我跟你讲了没有,我说你不在家,她就把你银行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想你那时候也许还在路上,索性等一会再打。谁知道十五钟以后,表姐第三次来电话,我有点生气了。她知道我还没有跟你通话,催我快打电话,说趁早你还没有定座,我说定了座就去吃,有什麽大关系。她说不好,叫我上她家去吃晚饭。我回她说,我也不舒服,什麽地方都不去。后来想想,表姐太可笑了!我偏来吃你的饭,所以电话没有打。」

鸿渐道:「唐小姐,你今天简直是救苦救难,不但赏面子。我做主人的感恩不尽,以后要好好的多请几次。请的客一个都不来,就无异主人在社交生活上被判死刑。今天险透了!」

方鸿渐点了五六个人吃的菜。唐小姐问有旁的客人没有,两个人怎吃得下这许多东西。方鸿渐说菜并不多。唐小姐道:「你昨天看我没吃点心,是不是今天要试验我吃不吃东西?」

鸿渐知道她不是装娇样的女人,在宴会上把嘴收束得像眼药水瓶口那样的小,回答说:「我吃这馆子是第一次,拿不稳什麽菜最配胃口。多点两样,尝试的范围广些,这样不好吃,还有那一样,不致饿了你。」

「这不是吃菜,这像神农尝百草了。不太浪费麽?也许一切男人都喜欢在陌生的女人前面浪费。」

「也许,可是并不在一切陌生的女人前面。」

「只在傻女人前面,是不是?」

「这话我不懂。」

「女人不傻,决不因为男人浪费摆阔而对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鸿渐不知道这些话是出于她的天真直率,还是她表姐所谓手段老辣。到菜上了,两人吃着,鸿渐向她要住址,请她写在自己带着看的那本书后空页上,因为他从来不爱带记事小册子。他看她写了电话号码,便说:「我决不跟你通电话。我最恨朋友间通电话,宁可写信。」

唐小姐:「对了,我也有这一样感觉。做了朋友应当彼此爱见面;通个电话算见过了,可是面没有见,所说的话又不能像信那样留着反覆看几遍。电话是偷懒人的拜访,吝啬人的通信。最不够朋友!并且,你注意到麽?一个人的声音往往在电话里变得认不出,变得难听。」

「唐小姐,你说得痛快。我住在周家,房门口就是一架电话,每天吵得头痛。常常最不合理的时候,像半夜清早,还有电话来,真讨厌!亏得『电视』没普遍利用,否则更不得了,你在澡盆里、被窝里都有人来窥看了。教育愈普遍,而写信的人愈少;并非商业上的要务,大家还是怕写信,宁可打电话。我想这因为写信容易出丑,地位很高,讲话很体面的人往往笔动不来。可是,电话可以省掉面目可憎者的拜访,文理不通者的写信,也算是个功德无量的发明。」

方鸿渐谈得高兴,又要劝唐小姐吃,自己反吃得很少。到吃完水果,才九点钟,唐小姐要走,鸿渐不敢留她,算过账,吩咐跑堂打电话到汽车行放辆车来,让唐小姐坐了回家。他告诉她自己答应苏小姐明天去望病,问她去不去。她说她也许去,可是她不信苏小姐真害病。鸿渐道:「咱们的吃饭要不要告诉她?」

「为什麽不告诉她?--不,不,我刚才发脾气,对她讲过今天什麽地方都不去的。好,随你斟酌罢。反正你要下银行办公室才去,我去得更迟一点。」

「我后天想到府上来拜访,不挡驾吗?」

「非常欢迎,就只舍间局促得紧,不比表姐家的大花园洋房。你不嫌简陋,尽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