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第10/12页)

诗后细注着字句的出处,什麽李义山、爱利恶德(T.S. Eliot)、拷背延耳(Tristan Corbiere)、来屋拜地(Leopardi)、肥儿飞儿(Franz Werfel)的诗篇都有。鸿渐只注意到「孕妇的肚子」指满月,「逃妇」指嫦娥,「泥里的夜莺」指蛙。他没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诗稿搁在茶几上,说:「真是无字无来历,跟做旧诗的人所谓『学人之诗』差不多了。这作风是不是新古典主义?」

曹元朗点头,说「新古典的」那个英文字。苏小姐问是什麽一首,便看《拼盘姘伴》一遍,看完说:「这题目就够巧妙了。一结尤其好;『无声的呐喊』五个字真把夏天蠢动怒发的生机全传达出来了。Tout y fourmille de vie,亏曹先生体会得出。」诗人听了,欢喜得圆如太极的肥脸上泛出黄油。鸿渐忽然有个可怕的怀疑,苏小姐是大笨蛋,还是撒谎精。唐小姐也把那诗看了,说:「曹先生,你对我们这种没有学问的读者太残忍了。诗里的外国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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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Tout y fourmille de vie-一切充满生命。

曹元朗道:「我这首诗的风格,不认识外国字的人愈能欣赏。题目是杂拌儿、十八扯的意思,你只要看忽而用这个人的诗句,忽而用那个人的诗句,中文里夹了西文,自然有一种杂凑乌合的印象。唐小姐,你领略到这个拉杂错综的印象,是不是?」唐小姐只好点头。曹元朗脸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水面,说:「那就是捉摸到这诗的精华了,不必去求诗的意义。诗有意义是诗的不幸!」

苏小姐道:「对不住,你们坐一会,我去拿件东西来给你们看。」苏小姐转了背,鸿渐道:「曹先生,苏小姐那本《十八家白话诗人》再版的时候,准会添进了你算十九家了。」

曹元朗道:「那决不会,我跟他们那些人太不同了,合不起来。昨天苏小姐就对我说,她为了得学位写那本书,其实她并不瞧得起那些人的诗。」

「真的麽?」

「方先生,你看那本书没有?」

「看过忘了。」鸿渐承苏小姐送了一本,只略翻一下,看十八家是些什麽人。

「她序上明明引着Jules Tellier的比喻,说有个生脱发病的人去理发,那剃头的对他说不用剪发,等不了几天,头毛压根儿全掉光了;大部分现代文学也同样的不值批评。这比喻还算俏皮。」

鸿渐只好说:「我倒没有留心到。」想亏得自己不要娶苏小姐,否则该也把苏小姐的书这样熟读。可惜赵辛楣法文程度不够看书,他要像曹元朗那样,准会得苏小姐欢心。

唐小姐道:「表姐书里讲的诗人是十八根脱下的头发,将来曹先生就像一毛不拔的守财奴的那根毛。」

大家笑着,苏小姐拿了一只紫檀扇匣进来,对唐小姐做个眼色,唐小姐微笑点头。苏小姐抽开匣盖,取出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摺扇,递给曹元朗道:「这上面有首诗,请你看看。」

元朗摊开扇子,高声念了一遍,音调又像和尚施食,又像戏子说白。鸿渐一字没听出来,因为人哼诗跟临死呓语,二者都用乡音。元朗朗诵以后,又猫儿念经的,嘴唇翻拍着默诵一遍,说:「好,好!素朴真挚,有古代民歌的风味。」

苏小姐有忸怩之色,道:「曹先生眼光真厉害,老实说,那诗还过得去麽?」

方鸿渐同时向曹元朗手里接过扇子,一看就心中作恶。好好的飞金扇面上,歪歪斜斜地用紫墨水钢笔写着--

难道我监禁你?

还是你霸占我?

你闯进我的心,

关上门又扭上锁。

丢了锁上的钥匙,

是我,也许你自己。

从此无法开门,

永远,你关在我心里。

诗后小字是:「民国二十六年秋,为文纨小姐录旧作。王尔恺。」这王尔恺是个有名的青年政客,在重庆做着不大不小的官。两位小姐都期望地注视方鸿渐,他放下扇子,撇嘴道:「写这种字就该打手心!我从没看见用钢笔写的摺扇,他倒不写一段洋文!」

苏小姐忙道:「你不要管字的好坏,你看诗怎样?」

鸿渐道:「王尔恺那样热中做官的人还会做好诗麽?我又不向他谋差使,没有恭维歪诗的义务。」他没注意唐小姐向自己皱眉摇头。

苏小姐怒道:「你这人最讨厌,全是偏见,根本不配讲诗。」便把扇子收起来。

鸿渐道:「好,好,让我平心静气再看一遍。」苏小姐虽然噘嘴说:「不要你看了,」仍旧让鸿渐把扇子拿去。鸿渐忽然指着扇子上的诗大叫道:「不得了!这首诗是偷来的。」

苏小姐铁青着脸道:「别胡说!怎麽是偷的?」唐小姐也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