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下)(第4/10页)
辛楣道:「我没哄你罢?我知道你的脾气,这瓶奶送到我家以后,我就搁在电气冰箱里冻着。你对新鲜牛奶这样认真,我有机会带你去见我们相熟的一位徐小姐,她开牛奶场,请她允许你每天凑着母牛的奶直接呼一个饱--今天的葡萄汁,牛奶都是我带来的,没叫馆子里预备。文纨,吃完饭,我还有一匣东西给你。你爱吃的。」
苏小姐道:「什麽东西?--哦,你又要害我头痛了。」
方鸿渐道:「我就不知道你爱吃什麽东西,下次也可以买来孝敬你。」
辛楣又骄又妒道:「文纨,不要告诉他。」
苏小姐为自己的嗜好抱歉道:「我在外国想吃广东鸭肫肝,不容易买到。去年回来,大哥买了给我吃,咬得我两颊酸痛好几天。你又要来引诱我了。」
鸿渐道:「外国菜里从来没有鸡鸭肫肝,我在伦敦看见成箱的鸡鸭肫肝贱得一文不值,人家买了给猫吃。」
辛楣道:「英国人吃东西远比不上美国人花色多。不过,外国人的吃胆总是太小,不敢冒险,不像我们中国人什麽肉都敢吃。并且他们的烧菜原则是『调』,我们是『烹』,所以他们的汤菜尤其不够味道。他们白煮鸡,烧了一滚,把汤丢了,只吃鸡肉,真是笑话。」
鸿渐道:「这还不算冤呢!茶叶初到外国,那些外国人常把整磅的茶叶放在一锅子水里,到水烧开,泼了水,加上胡椒和盐,专吃那叶子。」
大家都笑。斜川道:「这跟樊樊山把鸡汤来沏龙井茶的笑话相同。我们这位老世伯光绪初年做京官的时候,有人外国回来送给他一罐咖啡,他以为是鼻烟,把鼻孔里的皮都擦破了。他集子里有首诗讲这件事。」
鸿渐道:「董先生不愧系出名门!今天听到不少掌故。」
慎明把夹鼻眼镜按一下,咳声嗽,说:「方先生,你那时候问我什麽一句话?」
鸿渐糊涂道:「什麽时候?」
「苏小姐还没来的时候,」--鸿渐记不起--「你好像问我研究什麽哲学问题,对不对?」对这个照例的问题,褚慎明有个刻板的回答,那时候因为苏小姐还没来,所以他留到现在表演。
「对,对。」
「这句话严格分析起来,有点毛病。哲学家碰见问题,第一步研究问题:这成不成问题,不成问题的是假问题pesudoquestion,不用解决,也不可解决。假使成问题呢?第二步研究解决,相传的解决正确不正确,要不要修正。你的意思恐怕不是问我研究什麽问题,而是问我研究什麽问题的解决。」
方鸿渐惊奇,董斜川厌倦,苏小姐迷惑,赵辛楣大声道:「妙,分析得真精细,了不得!了不得!鸿渐兄,你虽然研究哲学,今天也甘拜下风了,听了这样好的议论,大家得乾一杯。」
鸿渐经不起辛楣苦劝,勉强喝了两口,说:「辛楣兄,我只在哲学系混了一年,看了几本指定参考书。在褚先生前面只能虚心领教做学生。」
褚慎明道:「岂敢,岂敢!听方先生的话好像把一个个哲学家为单位,来看他们的着作。这只算研究哲学家,至多是研究哲学史,算不得研究哲学。充乎其量,不过做个哲学教授,不能成为哲学家。我喜欢用自己的头脑,不喜欢用人家的头脑来思想。科学文学的书我都看,可是非万不得已决不看哲学书。现在许多号称哲学家的人,并非真研究哲学,只研究些哲学上的人物文献。严格讲起来,他们不该叫哲学家philosophers,该叫『哲学家学家』philophilosophers。」
鸿渐说:「philophilosophers这个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头脑想出来的?」
「这个字是有人在什麽书上看见了告诉Bertie,Bertie告诉我的。」
「谁是Bertie?」
「就是罗素了。」
世界有名的哲学家,新袭勋爵,而褚慎明跟他亲狎得叫他乳名,连董斜川都羡服了,便说:「你跟罗素很熟?」
「还够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请我帮他解答许多问题。」天知道褚慎明并没吹牛,罗素确问过他什麽时候到英国,有什麽计划,茶里要搁几块糖这一类非他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方先生,你对数理逻辑用过功没有?」
「我知道这东西太难了,从没学过。」
「这话有语病,你没学过,怎会『知道』它难呢?你的意思是:『听说这东西太难了。』」
辛楣正要说「鸿渐兄输了,罚一杯」,苏小姐为鸿渐不服气道:「褚先生可真精明厉害哪!吓得我口都不敢开了。」
慎明说:「不开口没有用,心里的思想照样的混乱不合逻辑,这病根还没有去掉。」
苏小姐噘嘴道:「你太可怕了!我们心里的自由你都要剥夺了。我瞧你就没本领钻到人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