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下)(第6/10页)
大家照例称好,斜川客气地淡漠,彷佛领袖受民众欢迎时的表情。辛楣对鸿渐道:「你也写几首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鸿渐极口说不会做诗。斜川说鸿渐真的不会做诗,倒不必勉强。辛楣道:「那麽,大家喝一大杯,把斜川兄的好诗下酒。」鸿渐要喉舌两关不留难这口酒,溜冰似地直咽下去,只觉胃里的东西给这口酒激的要冒上来,好比已塞的抽水马桶又经人抽一下水的景象。忙搁下杯子,咬紧牙齿,用坚强的意志压住这阵泛溢。
苏小姐道:「我没见过董太太,可是我想像得出董太太的美。董先生的诗:『好赋归来看妇靥』,活画出董太太的可爱的笑容,两个深酒涡。」
赵辛楣道:「斜川有了好太太不够,还在诗里招摇,我们这些光杆看了真眼红,」说时,仗着酒勇,涎着脸看苏小姐。
褚慎明道:「酒涡生在他太太脸上,只有他一个人看,现在写进诗里,我们都可以仔细看个饱了。」
斜川生气不好发作,板着脸说:「跟你们这种不通的人,根本不必谈诗。我这一联是用的两个典,上句梅圣俞,下句杨大眼,你们不知道出处,就不要穿凿附会。」
辛楣一壁斟酒道:「抱歉抱歉!我们罚自己一杯。方先生,你应该知道出典,你不比我们呀!为什麽也一窍不通?你罚两杯,来!」
鸿渐生气道:「你这人不讲理,为什麽我比你们应当知道?」
苏小姐因为斜川骂「不通」,有自己在内,甚为不快,说:「我也是一窍不通的,可是我不喝这杯罚酒。」
辛楣已有醉意,不受苏小姐约束道:「你可以不罚,他至少也得还喝一杯,我陪他。」说时,把鸿渐杯子里的酒斟满了,拿起自己的杯子来一饮而尽,向鸿渐照着。
鸿渐毅然道:「我喝完这杯,此后你杀我头也不喝了。」举酒杯直着喉咙灌下去,灌完了,把杯子向辛楣一扬道:「照--」他「杯」字没出口,紧闭嘴,连跌带撞赶到痰盂边,「哇」的一声,菜跟酒冲口而出,想不到肚子里有那些呕不完的东西,只吐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胃汁都赔了。心里只想:「太丢脸!亏得唐小姐不在这儿。」胃里呕清了,恶心不止,傍茶几坐下,抬不起头,衣服上都溅满脏沫。苏小姐要走近身,他疲竭地做手势阻止她。辛楣在他吐得厉害时,为他敲背,斜川叫跑堂收拾地下,拿手巾,自己先倒杯茶给他漱口。褚慎明掩鼻把窗子全打开,满脸鄙厌,可是心里高兴,觉得自己泼的牛奶,给鸿渐的呕吐在同席的记忆里冲掉了。
斜川看鸿渐好了些,笑说:「『凭阑一吐,不觉箜篌』,怎麽饭没吃完,已经忙着还席了!没有关系,以后拼着吐几次,就学会喝酒了。」
辛楣道:「酒,证明真的不会喝了。希望诗不是真的不会做,哲学不是真的不懂。」
苏小姐发狠道:「还说风凉话呢!全是你不好,把他灌到这样,明天他真生了病,瞧你做主人的有什麽脸见人?--鸿渐,你现在觉得怎麽样?」把手指按鸿渐的前额,看得辛楣悔不曾学过内功拳术,为鸿渐敲背的时候,使他受致命伤。
鸿渐头闪开说:「没有什麽,就是头有点痛。辛楣兄,今天真对不住你,各位也给我搅得扫兴,请继续吃罢。我想先回家去了,过天到辛楣兄府上来谢罪。」
苏小姐道:「你多坐一会,等头不痛了再走。」
辛楣恨不得立刻撵鸿渐滚蛋,便说:「谁有万金油?慎明,你随身带药的,有没有万金油?」
慎明从外套和裤子袋里掏出一大堆盒儿,保喉、补脑、强肺、健胃、通便、发汗、止痛的药片、药丸、药膏全有。苏小姐拣出万金油,伸指蘸了些,为鸿渐擦在两太阳穴。辛楣一肚皮的酒,几乎全成酸醋,忍了一会,说:「好一点没有?今天我不敢留你,改天补请。我吩咐人叫车送你回去。」
苏小姐道:「不用叫车,他坐我的车,我送他回家。」
辛楣惊骇得睁大了眼,口吃说:「你,你不吃了?还有菜呢。」鸿渐有气无力地恳请苏小姐别送自己。
苏小姐道:「我早饱了,今天菜太丰盛了。褚先生,董先生,请慢用,我先走一步。辛楣,谢谢你。」
辛楣哭丧着脸,看他们俩上车走了。他今天要鸿渐当苏小姐面出丑的计划,差不多完全成功,可是这成功只证实了他的失败。鸿渐斜靠着车垫,苏小姐问他要不要把领结解松,他摇摇头,苏小姐叫他闭上眼歇一会。在这个自造的黑天昏地里,他觉得苏小姐凉快的手指摸他的前额,又听她用法文低声自语:「Pauvre petit!」他力不从心,不能跳起来抗议。汽车到周家,苏小姐命令周家的门房帮自己汽车夫扶鸿渐进去。到周先生周太太大惊小怪赶出来认苏小姐,要招待她进去小坐,她汽车早开走了。老夫妇的好奇心无法满足,又不便细问蒙头躺着的鸿渐,只把门房考审个不了,还嫌他没有观察力,骂他有了眼睛不会用,为什麽不把苏小姐看个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