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下)(第5/10页)
褚慎明有生以来,美貌少女跟他讲「心」,今天是第一次。他非常激动,夹鼻眼镜泼剌一声直掉在牛奶杯子里,溅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苏小姐胳膊上也沾润了几滴。大家忍不住笑。赵辛楣捺电铃叫跑堂来收拾。苏小姐不敢皱眉,轻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飞抹。褚慎明红着脸,把眼镜擦乾,幸而没破,可是他不肯就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脸上逗留的余笑。
董斜川道:「好,好,虽然『马前泼水』,居然『破镜重圆』,慎明兄将来的婚姻一定离合悲欢,大有可观。」
辛楣道:「大家乾一杯,预敬我们大哲学家未来的好太太。方先生,半杯也喝半杯。」--辛楣不知道大哲学家从来没有娶过好太太,苏格拉底的太太就是泼妇,褚慎明的好朋友罗素也离了好几次婚。
鸿渐果然说道:「希望褚先生别像罗素那样的三四次离婚。」
慎明板着脸道:「这就是你所学的哲学!」苏小姐道:「鸿渐,我看你醉了,眼睛都红了。」斜川笑得前仰后合。辛楣嚷道:「岂有此理!说这种话非罚一杯不可!」本来敬一杯,鸿渐只需喝一两口,现在罚一杯,鸿渐自知理屈,挨了下去,渐渐觉得另有一个自己离开了身子在说话。
慎明道:「关于Bertie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彷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麽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鸿渐,是不是?」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这不用问,你还会错吗!」
慎明道:「不管它鸟笼罢,围城罢,像我这种一切超脱的人是不怕被围困的。」
鸿渐给酒摆布得失掉自制力道:「反正你会摆空城计。」结果他又给辛楣罚了半杯酒,苏小姐警告他不要多说话。斜川像在寻思什麽,忽然说道:「是了,是了。中国哲学家里,王阳明是怕老婆的。」--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没有叫「老世伯」的人。
辛楣抢说:「还有什麽人没有?方先生,你说,你念过中国文学的。」
鸿渐忙说:「那是从前的事,根本没有念通。」辛楣欣然对苏小姐做个眼色,苏小姐忽然变得很笨,视若无睹。
「大学里教你国文的是些什麽人?」斜川不无兴趣地问。
鸿渐追想他的国文先生都叫不响,不比罗素,陈散原这些名字,像一支上等哈瓦那雪茄烟,可以挂在口边卖弄,便说:「全是些无名小子,可是教我们这种不通的学生,已经太好了。斜川兄,我对诗词真的一窍不通,叫我做呢,一个字都做不出。」苏小姐嫌鸿渐太没面子,心痒痒地要为他挽回体面。
斜川冷笑道:「看的是不是燕子盦,人境庐两家的诗?」
「为什麽?」
「这是普通留学生所能欣赏的二毛子旧诗。东洋留学生捧苏曼殊,西洋留学生捧黄公度。留学生不知道苏东坡,黄山谷,心目间只有这一对苏黄。我没说错罢?还是黄公度好些,苏曼殊诗里的日本味儿,浓得就像日本女人头发上的油气。」
苏小姐道:「我也是个普通留学生,就不知道近代的旧诗谁算顶好。董先生讲点给我们听听。」
「当然是陈散原第一。这五六百年,算他最高。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人可以把地理名字来包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广陵--知道这个人麽?--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黄山谷;四山:王半山,陈后山,元遗山;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说时,翘着左手大拇指。鸿渐懦怯地问道:「不能添个『坡』字麽?」
「苏东坡,他差一点。」
鸿渐咋舌不下,想苏东坡的诗还不入他法眼,这人做的诗不知怎样好法,便问他要刚才写的诗来看。苏小姐知道斜川写了诗,也向他讨;因为只有做旧诗的人敢说不看新诗,做新诗的人从不肯说不懂旧诗的。斜川把四五张纸,分发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觉得这些人都不懂诗,决不能领略他句法的妙处,就是赞美也不会亲切中肯。这时候,他等待他们的恭维,同时知道这恭维不会满足自己,彷佛鸦片瘾发的时候只找到一包香烟的心理。纸上写着七八首近体诗,格调很老成。辞军事参赞回国那首诗有:「好赋归来看妇靥,大惭名字止儿啼」;愤慨中日战事的诗有:「直疑天似醉,欲与日偕亡」;此外还有:「清风不必一钱买,快雨端宜万户封」;「石齿漱寒濑,松涛泻夕风」;「未许避人思避世,独扶残醉赏残花」。可是有几句像:「泼眼空明供睡鸭,蟠胸秘怪媚潜虬」;「数子提携寻旧迹,哀芦苦竹照凄悲」;「秋气身轻一雁过,鬓丝摇影万鸦窥」;意思非常晦涩。鸿渐没读过《散原精舍诗》,还竭力思索这些字句的来源。他想芦竹并没起火,照东西不甚可能,何况「凄悲」是探海灯都照不见的。「数子」明明指朋友并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携」?一万只乌鸦看中诗人几根白头发,难道「乱发如鸦窠」,要宿在他头上?心里疑惑,不敢发问,怕斜川笑自己外行人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