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情(第6/8页)

老妈子进来回说: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来。老太太道:「早上叫的水,到现在才送来!正赶着人家有客在这里!」敦凤忙道:「舅母还拿我当客麽?舅母尽管洗澡,我一个人坐一会儿。」老虎灶上一个苍老的苦力挑了一担水,泼泼撒撒穿过这间房。老太太跟到浴室里去,指挥他把水倒到浴缸里,又招呼他当心,别把扁担倚在大毛巾上碰脏了。

敦凤独自坐在房里,蓦地静了下来。隔壁人家的电话铃远远地在响,寂静中,就像在耳边:「噶儿铃……铃!……噶儿铃……铃!」一遍又一遍,不知怎麽老是没人接。就像有千言万语要说说不出,焦急、求恳、迫切的戏剧。敦凤无缘无故地为它所震动,想起米先生这两天神魂不定的情形。他的忧虑,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两手交握着,自卫地瞪眼望着墙壁。「噶儿铃……铃!噶儿铃……铃!」电话还在响,渐渐凄凉起来。连这边的房屋也显得像个空房子了。

老太太押着挑水的一同出来,敦凤转过身来说:「隔壁的电话铃这边听得清清楚楚的。」老太太道:「这房子本来造得马虎,墙薄。」

老太太付水钱,预备好的一叠钞票放在炉台上,她把一张十元的后添给他作为酒钱,挑水的抹抹胡须上的鼻涕珠,谢了一声走了。老太太叹道:「现在这时候,十块钱的酒钱,谁还谢呀?到底这人年高德劭。」敦凤也附和着笑了起来。

老太太进浴室去,关上门不久,杨太太上楼来了,踏进房便问:「老太太在那儿洗澡麽?」敦凤点头说是。杨太太道:「我有一件玫瑰红绒线衫挂在门背后,我想把它拿出来的,里头热气薰着,怕把颜色薰坏了。」她试着推门,敦凤道:「恐怕上了闩了。」杨太太在烟铺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向上耸了一耸,裹得紧些;旁边没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泼全部收了起来。敦凤问道:「打了几圈?怎麽散得这样早?」杨太太道:「有两个人有事先走了。」敦凤望着她笑道:「只有你,真看得开,会消遣。」杨太太道:「谁都看不得我呢。其实我打这个牌,能有多少输赢?像你表哥,现在他下了班不回来,不管在哪儿罢,乾坐着也得要钱哪!说起来都是我害他在家里待不住。说起来这家里事无论大小全亏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着,压低了声音道:「现在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两个钱,成吗?别瞧我就知道打牌,这衖堂里很有几个做小生意发大财的人,买什麽,带我们一个小股子,就值多了!」敦凤笑道:「那你这一向一定财气很好。」杨太太一仰身,两手撑在背后,冷笑道,「入股子也得要钱呀,钱又不归我管。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闹呢!不管又说我不管了!」她突然跳起来,指着金属品的书桌圈椅,文件高柜,恨道:「你看这个,这个,什麽都霸在她房里!你看连电话,冰箱……我是不计较这些,不然哪──」

敦凤知道他们这里墙壁不厚,唯恐浴室里听得见,不敢顺着她说,得空便打岔道:「刚才楼底下,给月娥吹笛子的是个什麽人?」杨太太道:「也是他们崑曲研究会里的。月娥这孩子就是『独』得厉害,她那些同学,倒还是同我说得来些。我也敷衍着他们,几个小的功课赶不上,有他们给补补书,也省得请先生了。有许多事情帮着跑跑腿,家里佣人本来忙不过来──乐得的。可是有时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烦。」她坐在床沿上,伛偻着身子,两肘撑着膝盖,脸缩在大衣领子里,把鼻子重重地嗅了一嗅,潇洒地笑道:「我自己说着笑话,桃花运还没走完呢!」

她静等敦凤发问,等了片刻,瞟了敦凤一眼。敦凤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对杨太太这些事很感到兴趣,现在她本身的情形与从前不同了,已是安然地结了婚,对于婚姻外的关系不由地换了一副严厉的眼光。杨太太空自有许多爱人,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因此敦凤把脸色正了一正,表示只有月娥的终身才有讨论的价值,问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杨太太道:「我是不问她的事。我一有什麽主张,她奶奶她爸爸准就要反对。」敦凤道:「刚才那个人,我看不大好。」杨太太道:「你说那个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干的。」然而敦凤是有「结婚错综」的女人,对于她,每一个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他证实了他没有可能性。她执着地说:「我看那人不大好。你觉得呢?」杨太太不耐烦,手捧着下巴,脚在地下拍了一下道:「那是个不相干的人。」敦凤道:「当然我看见他不过那麽一下子工夫……好像有点油头滑脑的。」杨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喜欢什麽样的男人。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再要温存体贴,像米先生那样的。」敦凤一下子不做声了,脸却慢慢地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