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情(第7/8页)
杨太太伸出一只雪白的,冷香的手,握住敦凤的手,笑道:「你这一向气色真好!……像你现在这样,真可以说是合于理想了!」敦凤在杨太太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认了杨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诉苦,便道:「你哪里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杨太太笑道:「怎麽了?」敦凤低下头去,一只手捏了拳头在膝盖上轻轻搥,一只放平了在膝盖上慢慢推,专心一致推着搥着,孩子气地鼓着嘴,说道:「老太婆病了。算命的说他今年要丧妻。你没看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杨太太半个脸埋在大衣里,单只露出一双眯嬉的眼睛来,冷眼看着敦凤,心中想道:「做了个姨太太,就是个姨太太样子!口口声声『老太婆』,就只差叫米先生『老头子』了!」
杨太太笑道:「她死了不好吗?」她那轻薄的声口,敦凤听着又不愿意,回道:「哪个要她死?她又不碍着我什麽!」杨太太道:「也是的。要我是你,我不跟他们争那些名分,钱抓在手里是真的。」敦凤叹道:「人家还当我拿了他多少钱哪!当然我知道,米先生将来他遗嘱上不会亏待我的,可是他不提,这些事我也不好提的──」杨太太张大了眼睛,代她发急道:「你可以问他呀!」敦凤道:「那你想,他怎麽会不多心呢?」杨太太怔了一会,又道:「你傻呀!钱从你手里过,你还不随时地积点下来?」敦凤道:「也要积得下来呀!现在这时候不比往年,男人们一天到晚也谈的是米的价钱,煤的价钱,大家都有数的。米先生现在在公司里不过挂个名。等于告退了。家里开销,单只几个小孩子在内地,就可观了,说起来省着点也是应该的。可是家里用的都是老人,什麽都还是老样。张妈下乡去一趟,花头就多了,说:『太太,太太,问您要几个钱,买两疋布带回去送人。』回来的时候又给我们带了鸡来,鸡蛋喽,荞麦面,黏团子。不能白拿她的──简直应酬不起!一来就抗着个脸,往人跟前一站,『太太,太太』的。米先生也是的──一来就说:『你去问太太去!』他也是好意,要把好人给我做……」
杨太太觑眼望着敦凤,微笑听她重复着人家哪里的「太太,太太」,心里想:「活脱是个姨太太!」
杨老太太洗了澡开门出来,唤老妈子进去擦澡盆,同时又问:「怎麽闻见一股热呼呼的气味?不是在那儿烫衣裳罢?」不等老妈子回答,她便匆匆地走到穿堂里察看,果然楼梯口搭了个熨衣服的架子。老太太骂道:「谁叫烫的?用过了头,剪了电,都是我一个人的事!难道我喜欢这样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时世不同了呀!」
正在嚷闹,米先生来了。敦凤在房里,从大开的房门里看见米先生走上楼梯,心里一阵欢喜,假装着诧异的样子,道:「咦?你怎麽又来了?」米先生微笑道:「我也是路过,想着来接你。」杨太太正从浴室里拿了绒线衫出来,手插在那绒线衫玫瑰红的袖子里,一甩一甩的,抽了敦凤两下,取笑道:「你瞧,你瞧,米先生有多好!多周到呀!雨淋淋的,还来接!」米先生掸了一掸他身上的大衣,笑道:「现在雨倒是不下了。」杨太太道:「再坐一会罢。难得来的。」米先生脱了大衣坐下,杨太太斜眼瞅着他,慢吞吞笑道:「好吗,米先生?」米先生很谨慎地笑道:「我还好,您好啊?」杨太太叹息一声,答了个「好」字,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敦凤在旁边听着,心里嫌她装腔做势,又嫌米先生那过分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了心似的。她想道:「老实同你说:她再什麽些,也看不上你这老头子!她真的同你有意思吗?」然而她对于杨太太,一直到现在,背后提起来还是牙痒痒的,一半也是因为没有新的妒忌的对象──对于「老太婆」,倒不那麽恨──现在,她和杨太太和米先生三个人坐在一间渐渐黑下去的房间里,她又翻尸倒骨把她那一点不成形的三角恋爱的回忆重温了一遍。她是胜利的。虽然算不得什麽胜利,终究是胜利。她装得若无其事,端起了茶碗。在寒冷的亲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见杯沿的胭脂渍,把茶杯转了一转,又有一个新月形的红迹子。她皱起了眉毛,她的高价的嘴唇膏是保证不落色的,一定是杨家的茶杯洗得不乾净,也不知是谁喝过的。她再转过去,转到一块乾净的地方,可是她始终并没有吃茶的意思。
杨老太太看见米先生来了,也防着杨太太要和他搭讪,发落了烫衣服的老妈子,连忙就赶进房来。杨太太也觉得了,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随随便便地站起来笑道:「我去让他们弄点心,」便往外走,大衣披着当斗篷,斗篷底下显得很玲珑的两只小腿,一绞一绞,花摇柳颤地出去了。老太太怕她又藉着这因头买上许多点心,也跟了出去,叫道:「买点烘山芋,这两天山芋上市。」敦凤忙道:「舅母真的不要费事了,我们不饿。」老太太也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