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情(第8/8页)

婆媳两个立在楼梯口,打发了佣人出去买山芋,却又暗暗抱怨起来。老太太道:「敦凤这些地方向来是很留心的,吃人家两顿总像是不过意,还有时候带点点心来。现在她是不在乎这些了,想着我们也不在乎了──」杨太太笑道:「阔人就是这个派头!不小气,也就阔不了了。」

敦凤与米先生单独在房间里,不知为什麽两人都有点窘。敦凤虽是沉着脸,觉得自己一双眼睛弯弯地在脸上笑。米先生笑道:「怎麽样?什麽时候回去?」敦凤道:「回去还没有饭吃呢!──关照了阿妈,不在家吃饭。」说着,忍不住嘴边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麽这麽快,赶去又赶来了?」

米先生没来得及回答,杨老太太婆媳已经回到房中,大家说着话,吃着烘山芋。剩下两只,杨老太太吩咐佣人把最小的一个女孩叫了来,给她趁热吃。小女孩一进来便说:「奶奶快看,天上有个虹。」杨老太太把玻璃门开了一扇,众人立在阳台上去看。敦凤两手拢在袖子里,一阵哆嗦,道:「天晴了,更要冷了。现在不知有几度?」她走到炉台前面,炉台上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时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摆设,是个绿玻璃的小塔,太阳光照在上面,反映到沙发套子上绿莹莹的一块光。真的出了太阳了。

敦凤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听见隔壁房子里的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噶儿铃……铃!噶儿铃……铃!」她关心地听着。居然有人来接了──她心里倒是一宽。粗声大气的老妈子的喉咙,不耐烦的一声「喂?」切断了那边一次一次难以出口的求恳。然后一阵子哇啦哇啦,听不清楚了。敦凤站在那里,呆住了。回眼看到阳台上,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秃的后脑勺与胖大的颈项连成一片;隔着个米先生,淡蓝的天上现出一段残虹,短而直,红,黄,紫,橙红。太阳照着阳台;水泥阑干上的日色,迟重的金色,又是一刹那,又是迟迟的。

米先生仰脸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伤气恼,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世界他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

敦凤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条围巾也给他送了出来,道:「围上罢。冷了。」一面说,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带笑看了一眼,彷佛是说:「我还不都是为了钱?我照应他,也是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们大家心里明白。」

米先生围上围巾,笑道:「我们也可以走了罢?吃也吃了,喝也喝了。」

他们告辞出来,走到衖堂里,过街楼底下,乾地上不知谁放在那里一只小风炉,嗗嘟嗗嘟冒白烟,像个活的东西,在那空荡荡的衖堂里,猛一看,几乎要当它是只狗,或是个小孩。

出了衖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这一带都是淡黄的粉墙,因为潮湿的缘故,发了黑。沿街种着小洋梧桐,一树的黄叶子,就像迎春花,正开得烂漫,一棵棵小黄树映着墨灰的墙,格外的鲜艳。叶子在树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飞一个大弧线,抢在人前头,落地还飘得多远。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踏着落花样的落叶一路行来,敦凤想着,经过邮政局对面,不要忘了告诉他关于那鹦哥。

(一九四四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