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蒸 阿小悲秋(第4/8页)
秀琴半天没搭话,阿小回头看看,她倚在门上咬着指头想心思。阿小这就记起来,秀琴的婆家那边要讨了,她母亲要领她下乡去,她不肯。便问:「你姆妈还在上海麽?」秀琴亲亲热热叫了一声「阿姐!」说道:「我烦死了在这里!」她要哭,水汪汪的温厚红润的眼睛完全像嘴唇了。
阿小道:「我看你,去是要去的。不然人家说你,这麽大的姑娘,一定是在上海出了花头。」秀琴道:「姆妈也这样说呀!去是要去的,去一去我就来,乡下的日子我过不惯!姆妈这两天起劲得很在那里买这样买那样,闹死了说贵,我说你叽咕些什麽,棉被枕头是你自己要撑场面,那些绣花衣裳将来我在上海穿不出去的。我别的都不管,他们打的首饰里头我要一只金戒指。这点礼数要还给我们的。你看喏,他们拿只包金的来,你看我定规朝地下一掼!你看我做得出?口伐?」
她的尊贵骄矜使阿小略略感到不快。阿小同她的丈夫不是「花烛」,这些年来总觉得当初不该就那麽住在一起,没经过那一番热闹。她说:「其实你将就些也罢了。不比往年──你叫他们哪儿弄金子去?」想说两句冷话也不行,伛偻在澡盆边,热得恍恍惚惚,口鼻之间一阵阵刺痛冒汗,头上的汗往下直流,抬手一抹,明知天热,还是诧异着。她蹲得低低的,秀琴闻得见她的黑烤绸衫上的汗味阵阵上升,像西瓜剖开来清新的腥气。
秀琴又叹息。「不去是不行的了!他们的房子本来是泥地,单单把新房里装了地板……我心里烦得要死!听说那个人好赌呀──阿姐你看我怎麽好?」
阿小把衣服绞乾了,拿到前面阳台上去晒,百顺放学回来,不敢揿铃,在后门口大喊:「姆妈!姆妈!」拍着木栅栏久久叫唤,高楼外,正午的太阳下,苍淡的大城市更其像旷野了。一直等阿小晾完了衣裳,到厨房里来做饭,方才听见了,开门放他进来,嗔道:「叽哩哇啦叫点什麽?等不及似的!」
她留秀琴吃饭,又来了两个客,一个同乡的老妈妈,常喜欢来同阿小谈谈天,别的时候又走不开,又不愿总是叨扰人家,自己带了一篮子冷饭,诚诚心心爬了十一层楼上来。还有个背米兼做短工的「阿姐」,是阿小把她介绍了给楼下一家洗衣服。她看见百顺,问道:「这就是你自己的那一个?」阿小对孩子叱道:「喊『阿姨』!」慢回娇眼,却又脸红红的向朋友道歉似地说:「像个瘪三哦?」
现在这时候,很少看得见阿小这样的热心留人吃饭的人。她爱面子,很高兴她今天刚巧吃的是白米饭。她忙着炒菜,老妈妈问起秀琴办嫁妆的细节。秀琴却又微笑着,难得开口,低着粉红的脸像个新嫁娘。阿小一一代她回答了,老妈妈也有许多意见。
做短工的阿姐问道:「你们楼上新搬来的一家也是新做亲的?」阿小道:「嗳。一百五十万顶的房子,男家有钱,女家也有钱──那才阔呢!房子,家生,几十床被窝,还有十担米,十担煤,这里的公寓房子那是放也放不下!四个佣人陪嫁,一男一女,一个厨子,一个三轮车夫。」那四个佣人,像丧事里纸扎的童男童女,一个一个直挺挺站在那里,一切都齐全,眼睛黑白分明。有钱人做事是漂亮!阿小愉快起来──这样一说,把秀琴完全压倒了,连她的忧愁苦恼也是不足道的。
阿姐又问:「结了亲几天了?」阿小道:「总有三天了罢?」老妈妈问:「新法还是老法?」阿小道:「当然新法。不过嫁妆也有,我看见他们一抬盒一抬盒往上搬。」秀琴也问:「新娘子好看麽?」阿小道:「新娘子倒没看见。他们也不出来,上头总是静得很,一点声音都没有。」阿姐道:「从前还是他们看房子的时候我看见的,好像蛮胖,戴眼镜。」阿小彷佛护短似的,不悦道:「也许那不是新娘子。」
老妈妈捧了一碗饭靠在门框上,叹道:「还是帮外国人家,清清爽爽!」阿小道:「阿呀!现在这个时世,倒是宁可工钱少些,中国人家,有吃有住;像我这样,叫名三千块钱一个月,光是吃也不够!──说是不给吃,也看主人。像对过他们洋山芋一炒总有半脸盆,大家就这麽吃了。」百顺道:「姆妈,对过他们今天吃乾菜烧肉。」阿小把筷子头横过去敲了他一下,叱道:「对过吃的好,你到对过吃去!为什麽不去?啊?为什麽不去?」百顺?了?眼,没哭出来,被大家劝住了。阿姐道:「我家两个瘪三,比他大,还没他机灵哩!」凑过去亲昵地叫一声:「瘪三!」故意凶他:「怎麽不看见你扒饭?菜倒吃了不少,饭还是这麽一碗!」阿小却又心疼起来,说:「让他去罢!不尽着他吃,一会儿又闹着要吃点心了。」又向百顺催促:「要吃趁现在,待会随你怎麽闹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