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蒸 阿小悲秋(第6/8页)

熨完了衣裳,阿小调了面粉摊煎饼,她和百顺名下的户口粉,户口糖。男人也有点觉得无功受禄,背着手在她四面转来转去,没话找话说。父子两个趁热先吃了,她还继续摊着。太阳黄烘烘照在三人脸上,后阳台的破竹帘子上飞来一只蝉,不知它怎麽夏天过了还活着,趁热大叫:「抓!抓!抓!」响亮快乐地。

主人回来了,经过厨房门口,探头进来柔声唤:「哈罗,阿妈!」她男人早躲到阳台上去了,负手看风景。主人花三千块钱雇了个人,恨不得他一回来她就驯鸽似地在他头上乱飞乱啄,因此接二连三不断地揿铃,忙得她团团转。她在冰箱里取冰,她男人立在她身后,低声说:「今天晚上我来。」阿小嫌烦似地说:「热死了!」她和百顺住的那个亭子间实在像个蒸笼。──但她忽然又觉得他站在她背后,很伶仃似的;他是不惯求人的──至于对她他从来没有求告过。……她面对着冰箱银灰色的胁骨,冰箱的构造她不懂,等于人体内脏的一张爱克斯光照片,可是这冰箱的心是在突突跳着;而里面喷出的一阵阵寒浪薰得她鼻子里发酸,要出眼泪了。她并不回头,只补上一句:「百顺还是让他在对过过夜好了。他们阿妈同小孩子都住在这里的。」男人说:「唔。」

她送冰进房出来,男人已经去了。她下楼去拎了两桶水上来,打发主人洗了澡。门铃响,那新的女人如约来了。阿小猜是个舞女。她问道:「外国人在家麽?」一路扭进房去。脑后一大圈鬈发撅出来老远,电烫得枯黄虬结,与其他部分的黑发颜色也不同,像个皮围脖子,死兽的毛皮,也说不上来这东西是死的是活的,一颤一颤,走一步它在后面跳一跳。

阿小把鸡尾酒和饼乾送进去。李小姐又来了电话。阿小回说主人不在家。李小姐这次忍不住有嗔怪的意思,质问道:「我早上打电话来你有没有告诉他?」阿小也生气了──从来还没有谁对于她的职业道德发生疑问,她淡淡地笑道:「我告诉他的呀!不晓得他可是忘记了呢!怎麽,他后来没有打得来麽?」李小姐顿了一顿,道:「没有呀,」声音非常轻微。阿小心想:谁叫你找上来的,给个佣人刻薄两句!但是她体念到李小姐每次给的一百块钱,就又婉媚地替哥儿达解释,随李小姐相信不相信,总之不使她太下不来台:「今天他本来起晚了,来不及的赶了出去,后来在行里面,恐怕又是忙,又是人多,打电话也不方便……」李小姐「唔,唔,」地答应着,却彷佛在那边哭泣着了。阿小道:「那麽,等他回来了我再告诉他一声。」李小姐彷佛离得很远很远地,隐隐地道:「你也不要同他说了……」可是随即又转了口:「过天我有空再打来罢。」她彷佛连这阿妈都舍不得撒手似的,竟和她攀谈起来。

她上次留心到,哥儿达的床套子略有点破了,他一个独身汉,诸事没人照管,她意思要替他制一床新的。阿小这时候也有点嫌这李小姐婆婆妈妈讨厌,又要替主人争面子,便道:「他早说了要做新的,因为这张床是顶房子时候顶来的,也不大合意,一直想重买一只大些的;如果就这只床上做了套子,尺寸又不对了。现在我替他连连,也看不出来了。」她对哥儿达突然有一种母性的卫护,坚决而厉害。

正说着,哥儿达伸头出来探问,阿小忙向李小姐道:「听电梯响不晓得是不是他回来了呢!」一面按住听筒轻声告诉哥儿达。哥儿达皱了皱眉,走出来了,却向里指指,叫阿小进去把酒杯茶点收出来。他接过听筒,且不坐下来,只望墙上一靠,叉着腰,戒备地问道:「哈罗?……是的,这两天忙。……不要发痴!哪有的事?」那边并没有炸起来,连抽搭抽搭的哭声也一口气吸了进去听不见了。他便消闲下来,重又低声笑道:「不要发痴了……你好麽?」正好呢喃耳语着,万一房里那一个在那里注意听。「你那股票我已经托他买了。看你的运气!这一向头痛毛病没有发麽?睡得还好?……」他向电话里「嘘!嘘!」吹口气,使那边耳朵里一阵奇痒。也许他从前常在她耳根下吹口气作耍的,两人都像是旧梦重温,嗝嗝的笑起来。她又道:「那麽,几时可以看见你呢?」说到幽会,是言归正传,他马上声音硬化起来,丁是丁,卯是卯的。「星期五怎麽样?……这样好不好,先到我这里来再决定。」如果先到他这里来,一定就是决定不出去了,在家吃晚饭。他一只手整理着拳曲的电话线,一壁俯身去看桌上一本备忘簿上阿妈写下来的,记错了的电话号码──她总是把9字写反过来。是谁打了来的呢?不会是……但这阿妈真是恼人!他粗声回答电话里:「…不,今天我要出去。我现在不过回来换件衣服就要走的。……」然而他又软了下来,电话上谈到后来应当是余音袅袅的。他道:「所以……那麽,一直要到星期五!」微喟着。叮咛着:「当心你自己。拜拜,甜的!」末了一句彷佛轻轻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