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第二炉香(第10/14页)

巴克对他的眼睛里深深地看了一眼,彷佛是疑心他装傻。罗杰粗声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声,咬文嚼字的道:「我觉得你这一次对于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严一些,对于你太太的行为也管束得欠严一些,以致将把柄落在与你不睦的人的手里……」罗杰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道:「你告诉我,巴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里,看样子是……受了点惊吓。她对他们讲得不多,但是……很够作他们胡思乱想的资料了。今天早上,她来看我,叫我出来替她作主。我自然是很为难,想出了几句话把她打发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为了上次开除那两个学生的事,很有些不高兴你。他明知她没有充分的离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应为她找律师,要把这件事闹大一点。下午,你的岳母带了女儿四下里去拜访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们。现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家,全都知道了这件事。」

罗杰听了这些话,脸青了,可是依旧做出很安闲的样子,人靠在窗口上,两只大拇指插在袴袋里,露在外面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听到末一句,他彷佛是忍不住了,失声笑了起来道:「这件事?……我还是要问你,这件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犯了法麽?」巴克躲躲闪闪的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当然是没有法律问题……」罗杰的笑的尾声,有一些像呜咽。他突然发现他是有口难分;就连对于最亲信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没有法子解释那误会。至于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社会,对于那些人,他有什麽话可说呢?那些人,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铁小闹钟,按着时候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筋里除了钟摆的滴嗒之外什麽都没有;也许因为东方炎热的气候的影响,钟不大准了,可是一架钟还是一架钟。女的,成天的结绒线,白巷茸茸的毛脸也像了拉毛的绒线衫……他能够对这些人解释愫细的家庭教育的缺陷麽?

罗杰自己喜欢做一个普通的人。现在,环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众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觉到圈子里面的愚蠢──愚蠢的残忍……圈子外面又何尝不可怕?小蓝牙齿,庞大的黑影子在头顶上晃动,指指戳戳……许许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织的蛛丝网一般的飘粘在他脸上,他摇摇头,竭力把那网子摆脱了。

他把一只手放在巴克的肩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这样的为难。我明天就辞职!」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儿去?」罗杰耸了耸肩道:「可去的地方多着呢。上海、南京、北京、汉口、厦门、新加坡,有的是大学校。在中国的英国人,该不会失业罢?」巴克道:「上海我劝你不要去,那儿的大学多半是教会主办的,你知道他们对于教授的人选是特别的苛刻……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们习常的偏见。至于北京之类的地方,学校里教会的气氛也是相当的浓厚……」罗杰笑道:「别替我担忧了,巴克,你使我更加的过意不去。那麽,明天见罢,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罗杰笑道:「明天见!」巴克道:「十五年了,安白登……」罗杰道:「明天见!」

巴克走了之后,罗杰老是呆木木地,面向着窗外站着,依然把两只大拇指插在袴袋里,其余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跟着手上的节奏,脚跟也在地上磕笃磕笃踮动。他藉着这声浪,盖住了他自己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不能让他自己听见他自己哭泣!其实也不是哭,只是一口气一时透不过来。他在这种情形下不过一两分钟,后来就好了。

他离开香港了,──香港,昨天他称呼它为一个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今天他知道它是他唯一的故乡。他还有母亲在英国,但是他每隔四五年回家去一次的时候,总觉得过不惯。可是,究竟东方有什麽值得留恋的?不是他的工作。十五年前他初到华南大学来教书的时候,他是一个热心爱着他的工作的年轻人,工作的时候,他有时也用脑子思索一下。但是华南大学的空气不是宜于思想的。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在缠绵雨里红着,簌簌落落,落不完地落,红不断地红。夏天,你爬过黄土的垄子去上课,夹道开着红而热的木槿花,像许多烧残的小太阳。秋天和冬天,空气脆而甜润,像夹心饼乾。山风、海风,呜呜吹着棕绿的、苍银色的树。你只想带着几头狗,呼啸着去爬山,做一些不用脑子的剧烈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