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第二炉香(第8/14页)

天亮了,灯光渐渐的淡了下去。他一骨碌坐起身来。他得离开这里,快快的。他不愿意看见仆欧们;当然他用不着解释给他们听为什麽他的新太太失踪了,但是……他不愿意看见他们。他匆匆的跑到汽车间里,在黎明中把车子开了出来。愫细……黑夜里在山上乱跑,不会出了什麽事吧?至少他应当打电话到蜜秋儿宅里去问她回了家没有?如果没有,他应当四面八方到亲友处去探访消息,报告巡捕房,报告水上侦缉队,报告轮船公司……他迎着风笑了。应当!在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她应当使他这麽痛苦麽?

一个觉得比死还要难受的人,对于随便谁都不负任何的责任。他一口气把车子开了十多里路,来到海岸上,他和几个独身的朋友们共同组织的小俱乐部里。今天不是周末,朋友们都工作着,因此那简单的绿漆小木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坐在海滩上,在太阳、沙,与海水的蒸热之中,过了一个上午,又是一个下午。整个的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麽,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些酸痛。

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经恢复了控制力的时候,他重新驾了车回来,仆欧们见了他,并不敢问起什麽。他打电话给蜜秋儿太太。蜜秋儿太太道:「啊!你是罗杰……」罗杰道:「愫细在您那儿麽?」蜜秋儿太太顿了一顿道:「在这儿。」罗杰道:「我马上就来!」蜜秋儿太太又顿了一顿道:「好,你来!」罗杰把听筒拿在手里且不挂,听见那边也是静静的把听筒拿在手里,彷佛是发了一回子怔,方才橐的一声挂断了。

罗杰坐车往高街去,一路想着,他对于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态,愫细生长在特殊的环境下,也许比别人更为糊涂一些;他们的同居生活并不是没有成功的希望。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不愉快的回忆的背景,但是他们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去,在那辽远的美丽的地方,他可以试着给她一些爱的教育。爱的教育!那一类的肉麻的名词永远引起他的反感。在那一刹那,他几乎愿望他所娶的是一个较近人情的富有经验的坏女人,一个不需要「爱的教育」的女人。

他到了高街,蜜秋儿太太自己来开了门,笑道:「这个时候才来,罗杰!把我们急坏了。你们两个人都是小孩子脾气,闹的简直不像话!」罗杰问道:「愫细在哪儿?」蜜秋儿太太道:「在后楼的阳台上。」她在前面引路上楼。罗杰觉得她虽然勉强做出轻快的开玩笑的态度,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神色不定。她似乎有一点怕他,又彷佛有点儿不乐意,怪他不道歉。

罗杰把嘴唇抿紧了;凭什麽他要道歉?他做错了什麽事?到了楼梯口,蜜秋儿太太站住了脚,把一只手按住罗杰的手臂,迟疑地道:「罗杰……」罗杰道:「我知道!」他单独的向后楼走去。蜜秋儿太太手扶着楼梯笑道:「愿你运气好!」罗杰才走了几步路,猛然停住了。昨天中午,在行婚礼之前,像诅咒似的,她也曾经为他们祝福……他皱着眉,把眼睛很快的闭了一下,又睁开了。他没有回过头来,草草地说了一声:「谢谢你!」就进了房。

那是凯丝玲的卧室,暗沉沉的没点灯,空气里飘着爽身粉的气味。玻璃门开着,愫细大约是刚洗过澡,披着白绸的晨衣,背对着他坐在小阳台的铁阑干上。阳台底下的街道,地势倾斜,拖泥带草猛跌下十来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无所有,只看见黄昏的海,九龙对岸,一串串碧绿的汽油灯,一闪一闪地霎着眼睛。罗杰站在玻璃门口,低低的叫了一声「愫细!」愫细一动也不动,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绸衫被风卷着豁喇喇拍着阑干,罗杰也管不住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走到愫细背后,想把手搁在她肩膀上,可是两手在空中虚虚的比画了一下,又垂了下来。他说:「愫细,请你原宥我!」他违反了他的本心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现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细扭过身来,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边,哭道:「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罗杰,你为什麽不早一点给我一个机会说这句话?我恨了你一整天!」罗杰道:「亲爱的!」她把身子旋过来就着他,很有滑下阑干去的危险。他待要凑近一些让她靠住他,又彷佛……更危险。他踌躇了一会,从阑干底下钻了过去,面朝里坐在第二格阑干上。两个人跟孩子似的面对面坐着。罗杰道:「我们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细诧异道:「你不是说要等下一个月,大考结束之后麽?」罗杰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马尼拉,随你拣。」愫细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昨天,罗杰对她的态度是不对的,但是,经过了这一些波折,他现在知道忏悔了。这是她给他的「爱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异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爱的教育」。她说:「你想他们肯放你走麽?」罗杰笑道:「他们管得了我麽?无论如何,我在这里做了十五年的事,这一点总可以通融。」愫细道:「我们可以去多久?六个礼拜?两个月?」罗杰道:「整个的暑假。」愫细又把他的手紧了一紧。天暗了,风也紧了。罗杰坐的地位比较低,愫细的衣角,给风吹着,直窜到他的脸上去。她笑着用两只手去护住他的脸颊;她的食指又徐徐地顺着他的眉毛抹过去,顺着他的眼皮抹过去。这一次,她没说什麽,但是他不由得记起了她的温馨的言语。他说:「我们该回去了罢?」她点点头。他们挽着手臂,穿过凯丝玲的房间,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