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者(第2/5页)
父亲遭了这场挫折,常整宿不眠,更添了寡言少语。很多个日子,父亲和闯进屋子的风儿不出门。偶然一个阴雨天,才憋不住,放了风。一绺一绺的风儿刮拭父亲的脸膛,难免被呼呼地剖成两瓣。村上的人见了父亲,仍如先前般薄寡。父亲总讪讪地要找个借口似的。他们的嘲弄也不似以往,仅是淡淡的一瞥,或低头的一抿,就能直抵父亲的心门。更多的时候父亲愣愣地,不置一词。有时借了酒劲,父亲也做过一番徒劳的尝试,父亲说:
猴子说了“喂”的,这猴子说了人话,这是神迹。子弹打光了,猎枪也早冒了烟,又恐惊了那熊,我没敢做声。这当口,不晓得哪的人声惊动了这对峙,听到的这个“喂”声,救了我的命。
这时候父亲几乎没了桀骜不驯的劲头,声音被僵硬的语气撑开,并带着原封不动的不安反复回响。
故事有了这么个糟糕的开头,人们也早晓得父亲的意图。尽管没能奏效,终是勾起人们的另一种乐趣。人们听了父亲过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也一丝不苟地笑起来。有些没听过这故事的人,大多出于好奇,也特意寻来,一面听父亲说,一面庄重地笑,临走也没忘留些廉价的彬彬有礼。少有的不满于嘲讽的人,也反问了父亲:你怎地不帮它说嘞。这些人每次听完父亲的辩解,都忍不住这么做:你怎地不帮它说嘞。父亲晓得他们的立场,逢到这时便闭了嘴。他们这样故意的嘲弄,也启发了父亲,以致父亲不再徒劳地解释他听到的这个“喂”,而是做起另一件事来。
我明明听到这猴说了“喂”的。
父亲反复向村里人解释,企图洗刷过去的耻辱。起先人们尚能引趣逗乐,时日一长,也是厌倦了。连起码的嘲笑也懒得有。以致再后来每次远远瞧见父亲,没等父亲开口,就利落地逃了去。
每月的第一个日子像一斩刀的挥出,劈开了前一月和后一月。父亲整宿地睡不着,白炽灯一亮,影子会撞着四壁。拣了这个首日子,父亲不再徒劳地解释他听到的这个“喂”,而是做起另一件事来。父亲执拗地抖搂一个个动作,撂响一声声言语,变法儿地逗引这猴子。也怪父亲忒性急,没个停歇,东转西转,使尽了招数,那猴只管不吭气。父亲心下寒了半截,仍没割舍,改换了策略。连续好几日不理它,那猴一日弱似一日。父亲任它昏昏聩聩,直到岌岌地喘成一处,仅剩了一纸薄命。父亲才取来食物,试图诱惑这猴子说出早先的那一声“喂”。那猴一面瞧,一面喘,眼珠子才转了半转,半口气歇停地没接上,冷了气,歪头栽倒,身子硬邦邦地喊了声“噗通”。父亲着了慌,一连捧来好几口热气续上它的命,急惶惶地解了它口头的饥荒。然而父亲并未被艰难击倒,心胆一狠,撂翻了好几次即将达成的妥协,折腾了好些回,这猴的发音始终是没有字词的音节。忿忿然好些个日子,父亲又悲又哀哉,叹息数声,只能作罢。
然后父亲停下了,像开始做时那样突然。父亲的心井几乎全枯了。好些个夜晚,父亲听着村里动物的声音—犬吠、鸡鸣、牛吼、驴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早顾不上那猴了。父亲虽如往昔般吃饭、走路、睡觉、抽烟、喝酒,样样没落空,但脚下却软绵绵地若踩了风,面色也如雪,没一丝血色,神气昏沉。没事可做的漫漫长夜,父亲经常独个喝酒,任由着性情,摇摇摆摆乱撞了一夜。自那夜起,偶然的眼珠子一转,笼子里头的猴也学了父亲的摇摇摆摆乱撞。父亲起先以为它饿昏了,站定了瞧时,它也定定地站下,并学了父亲脸上古怪的表情对抗父亲脸上古怪的表情。这猴不止一次地学人样,不但这些大而化的动作,即使那些喜怒哀乐的细微表情也被它模仿得惟妙惟肖。
村上一些人听父亲说完“我明明听到这猴说了‘喂’的”之后往往做些廉价的彬彬有礼笑着离去。这当口,那猴也学了那人的样子,背着双手兜头直走,冷不防一头撞上铁栅栏,引得那人又正式笑起来。
村民们背地里的话,搁不住这一嘴咬给下一嘴,定然走了样,不晓得轻重,瞒不住的漏子钻进父亲心里,一口一口吃掉他的自尊。父亲闷闷地喝了醉酒,抄起手边一根铁棍子戳猴子。这猴有样学样,也拿了根空气棍子戳父亲。父亲觉着羞辱,脚下阵阵发烫,火烧火燎,惶惶地乱蹦着,沾不得地,手下的劲道更大,仿佛脚底所承受的重量全压上了手。它这才晓得疼,蜷缩在角落里好几宿,舔舐一道道血口子。父亲夜夜听见它身上伤口愈合的响动,那声音如竹笋破土的生长,令父亲不安。那声响一夜强似一夜,惊醒了父亲好几回。开了灯,光线翅膀一样扑打下来,父亲看到那猴手上紧攥着铁棍子,正学了父亲敲击铁栏杆。父亲觉着快要溺死在这些个声响和光线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