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者(第4/5页)

经了这许多年,村子早荒芜了。而父亲还沉浸于现实和幻境的虚妄里,只是发怔。没有担心,不抱以希望。即使没了周遭的村民,他们的嘲弄依旧存在,既没膨胀,也不瘪陷。同样地,父亲也难消扳回耻辱的企图。他晓得,即使没了村民,也会有旁的人物,仿佛这嘲弄和耻辱不是村民们赠予,而是他主动索取,并收好保存的,在漫长的生涯里任意拎出,以此抗拒愈来愈弱的活着的勇气。自那夜猴的失踪,父亲足不出户,日日躺床上,宿宿不眠,目光也渐渐涣散了人的意图。在这些深深浅浅的夜晚里,父亲日渐消瘦,脸色蜡黄。父亲这般光景,我也知劝不过来,只悬着心不懈怠。洗衣、做饭样样不缺。父亲痴心不解,又添了屎尿屙床,将衣服床被撂地上,身形一天更似一天地崩塌。父亲的脚一次次刚沾了地,又跳到椅子、桌子甚至床上才停下,伸手够到电线,犹如树枝遇到春风时的兴奋。我断不透症状,只得变着法儿地安抚。搁不住辛苦,我也曾劝说父亲,他却不理会。他不再说话,总像个哑子那样跟我比划(仿佛父亲只是父亲想要说的那些无音节句子,只能等待人类解析发声)。瞧他出的气儿里不再捎出语言的执拗劲,确乎是个哑子了。每次与父亲争论,我至今难以确定是否是争论,父亲总以生猛的手势跟我对话,胳臂挥舞得犹如一场暴雨,嘴里努力呕出的只是徒劳的干瘪的声音,仿佛他刚想出口的句子突然倒吞了回去,徒留了这些句子被揉皱时发出的骨折声。

这些总让我回想父亲教我说话教我识字的时候。我始终怀疑人类发明字、词、句的初衷。语言非但没能使人类的沟通简单,反而更复杂了。语言迟钝的表述难以得体,也更难真实,只会诱惑人类。比如父亲给我取的名字,人们叫我名字时,名字背后凝固的形象并非真实的我,我不等于我的名字。词语说到底只是一堆尸体,了无生气。语言只迫使词语完成对现实或事物的模仿,当人们说出语言时那意思已经走了样。后来我才晓得,生活是可怕的,人们老是通过语言相互利用。我总想,语言的形体也非人类赋予,却老妄图消除人类的戒心。人类老躲在语言的背后指手画脚,却不晓得语言早骗了他们。当人类表达语言,倾听的人依了自个儿的理解再以自个儿的语言回应,这回应经了两次转折早曲解了原意。因此人类的语言交流永远误解,并使语言自身的交流和人类相隔的交流这两个体系永不相交,又赖以存活。而历史的传承又是另一种境况了,这些古老的词汇虽历经繁衍进化,却没丢失承载的野心。语言所记载的历史是个独立的语言王国,当语言再次发生,一个人理解的历史只是这一个人的历史。而每个人的理解又不同,这样依赖语言活下来的历史,再经了千千万万人理解,又会有千千万万个不同的历史了。就人类而言,人们还都误以为这些个历史是同一个历史呢。由此,人类语言的横向交流和纵向繁衍是一种网状和树状结构的既错误又精准无误的顽固体系。

谁晓得呢?

日月罔替,世事演变。荒芜的村子又生出繁茂的荒草和野树,浓荫蔽天。这些草茎枝叶耐不住性子,翻过墙头,盘进屋子,改变了屋内的颜色。父亲又开始一天天地萎缩,以不惯有的习性生活着,以一种令时间猝不及防的像是快速倒带的速度衰老,脱水的皮肤皱作一团。父亲的腰背也驼得厉害,走路的姿势怪模怪样。父亲的头发、胡子则以时间固有的速度生得更悠长了,这些没有宽度的长遮了父亲的半张脸,意外露出的两只眼睛,虽是浑浑浊浊,却也有着视线应得的尺寸,并试图在文明的困境里寻求一头栽进野蛮的公式。没多少日子,我听到了人们砍伐树木的声响。一棵棵树木倒下来,一寸寸阳光照进来。父亲失踪那天我出门到镇上,弄些吃穿用度,许是耽搁得过长,到了家,父亲已经离开。摔坏的桌子和椅子塌了一地。我寻到半夜,也没个消息。过些日子,伐木的声响来到我家门前,随着树木的倒地,阳光得了寸进了尺,不但照亮并漫过我的家。过不了几月,原本的村子又是一派荒凉景象了。我藏在屋子里,听到了伐木工人们的对话,他们谈到了我父亲。说我父亲像出门一样从窗口跳了出去。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捉住他。他们说现如今父亲已经到了县城了。

我来到县城。这里没有崎岖的山路,险峻的地形,连陡峭都是人造的(拔地而起的墙),我从没遇到过这么平坦的地面,并惊讶于走在如此平坦的地面上像是每一步都要崴了我的脚。寻到伐木工人告诉我的地方,然而这些县城的人却说,父亲已经去了更大的城市。我跋涉千里,一步步走来,历经市区和省城,来到这个叫北京的城市。这里的房子甚高,且全是尖锐的直角,没有柔和的过渡,像是败坏了风格的长方体,抑或是一再汲取欲望的形体。这房子的拥挤像是攒起来的,并叠放整齐。人群熙攘,间不留隙。我找到一茬茬的人们告诉我的地址,费尽了周折,也没找到父亲。我以为他们诳了我,人类的险恶和玩笑同样让我厌恶。我坐在动物园的铁栅栏外掩不住自个的伤悲。我的目光透过人群,落在各色动物的身上。一切都那么平常,我竟在铁栅栏里头看到了我父亲。我深陷于茫茫人群,远远地瞧着父亲。现如今,父亲已深陷铁笼,佝着背,不停地爬上爬下,我几乎认不出了。以前父亲总对我说,人呐只是猴子直立起来的痛苦,开始我还不信,后来经了人事才晓得;而父亲以弯下去的痛苦对抗失败,似乎取得了胜利—父亲已经确乎是只猴了。我不晓得父亲是否认出我。父亲远远地呼喊,并朝我招手,那手势仿佛摘桃一般要摘下悬置半空的呼喊,他近乎撕裂般又像是耗尽了一生气力冲我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