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者(第3/5页)
大致一九九五年前后,农村会惯常地停电,也没个固定说法,人们猜测是,将不多的电量匀给城市和新建的工厂。村上每每停了电,父亲会点燃蜡烛,这一小团亮,被黑暗压得黄黄的,仿佛父亲叹出的一口气。临睡熄了烛火上床,一个囫囵觉醒来,天也亮了。记不得是哪个黎明,父亲瞧见原本剩了多半的蜡烛全燃没了,以为做梦,又以为记忆的差错,也没在意。但这状况连连出了几次,燃尽的烛芯也烫了桌上好几块黑窟窿。到了夜晚,没有停电,父亲扳下电闸,点燃新买的蜡烛,吃过饭,熄了烛火,上床假寐。歇了半晌不见动静,挨到三更,将要睡着时,哗的一声,凭空盛开一朵火焰破了夜,这火的光正好捧亮猴的脸,这是含苞待放的一朵脸。而这一朵火焰将要坍塌时,凑近了桌上的蜡烛,烛芯被周匝饥渴的欲望只一推,一口衔住火头,成就了烛的亮。俄而,父亲起身,坐到桌子旁瞧猴子时,才晓得自个儿和灯光已被猴子盯住,遂叹了口气,由它那儿拿来火柴,点烟抽。这时候,父亲搁了火柴在桌上,又抽出一支烟,凑近烛火燃着,吸了才一口,递给笼里的猴子。猴接烟以及抽烟的姿势像极了某个老烟鬼,刚含进去,连同吸进的空气整个儿呛出来。猴子的脸被烛光泡出了脸的形状,并铺满了黄澄澄的颜色,这刹那,父亲瞧着它,又开始相信这是说过那声“喂”的猴了。
镇上人都道父亲是教学好手,方圆百里鲜有人能得这声誉,多年来也没人搅得动,尽管父亲早荒废了这许多年。父亲时常带点卑怯忆及过往—刀背般宽阔的教室、学生们盯住他的一刹和滤进来的阳光里的灰尘—像是仅仅为了虚妄地回顾,父亲裁开回忆的长河撷出发黄的小学教册,企图凭此教猴子学说话。尽管这猴子聪颖非常,毕竟是只猴,身负的仅是无愧于猴的本领,它最大的智慧依旧高不过人类的愚蠢。父亲竭尽所能也教不成猴子,尝试了一次再一次,次次没甚动静。无论空费几多气力,猴子喉咙里挤出的只是干瘪瘪的“吱”的音节,这音节直直的没有弯度。父亲没有一条道扎到黑,而是岔开路径,以“吱”做引子,开始教猴子写字,因“吱”本是拟声字,从某种意义说猴子对这个字的与生俱来的发音,比人类发明的并赖了人类的学习模仿才读出的发音更精准,剩下的,父亲只须教猴子写出这个字,并告诉它这字的含义。经了父亲不倦的教诲和猴子不懈的努力,没几月,这猴子学会了书写它这第一个字。这字虽歪歪地扭动得厉害,却浇不灭父亲的兴致。逐渐地,父亲经了数十年的坚持,教会猴子认识并书写三千五百个常用汉字,遗憾的是,除了那首一个字,猴子仍没学会发音,而且父亲也不晓得,它是否通晓这些汉字的含义。许是因为年老,许是旁的缘由,父亲每教会猴子认识一个字,没几日会将那个字忘了去,仿佛猴子识的字不是从父亲这儿学来的,而是从父亲身上偷去的。也因此,父亲要将他早年的一些书烧了取暖。父亲抱了柴回屋时,那猴竟拣了本书蜷在笼子里翻页,是父亲翻烂的一册《西游记》,一页页扑腾翅膀似的拨过,瞧它的新鲜劲,父亲真以为它瞧得懂这书呢。后来再瞧它掠过那些字句的惊讶,晓得它只是在寻找认得的字,就像我们这些个被时间排好序的日子,从这本日历里跑出来,而后突然遇到另一本同样日历的那种惊讶。
日子一天天过,寒冬去了会再来。父亲听得见内心的火头烧得身子毕剥作响。尽管没能让猴子开口说话,也足够堵了众人的口。谁料到这猴子竟然失了踪。父亲最先熄灯睡去,到得夜半月儿落,猴子设法打开笼子,逃了。
这夜我猛然意识到我的生长,曾冲父亲喊了一声,他一翻身又沉沉入了梦。待到清晨阳光捎来飕飕亮,父亲瞧见好端端的笼子开了门。再细细察看笼子的铁锁,锁孔里插了根铁丝,一根磨了十数年才纤细如发的铁丝。父亲一口一口吃了惊,终是爆发了一声揪心的怒吼,却喊劈了喉咙,咿咿呀呀,说不出语言。父亲就此哑了嗓子。
自那夜猴的失踪,父亲足不出户,日日躺床上,宿宿不眠,目光也渐渐涣散了人的意图。尽管我日夜守候,也挡不住父亲的身子一天天干瘪,蜚短流长,人们又道父亲死了去。如人们所言,家里确实短了水。我跑了一里路去河边取水,竟望见对面幽暗难测的山林早光秃秃了。人们拿斧头砍了树,又撅了草,留一根根木桩在山上,像是打了一方方补丁。山林一日日消退的时候,人们说,瞧见了山鸡、野兔、野猪、狍子甚至是熊蹿逃,唯独没见着猴子。人们至今不晓得父亲如何捉的那只猴,仿佛它是雷雨一般突然而至。人们砍伐了林子,填了崎岖,修了上山的公路。然而村村捅出条条柏油路以后,非但没能更繁荣,反倒徒增了荒凉。父亲足不出户没几年,人们早忘了他。人们也早没了嘲弄他人的闲情,更多的青壮年凭了制不住的冲动舍家弃田望大城市奔波劳碌。他们揣着庞大的淘金的梦想一去不返,甚至客死异乡。这些叫作北京、上海、广州的城市过多地承载着他们反叛、情爱、活着和繁殖的修饰。少数较为富足的人家,也耐不住,举家搬迁,去了就近的县城。余留的孤鳏老人游魂一样蹒跚踱步。你若进来我们村,定然瞧得见这些满目窟窿的老人。再经些年岁,这些老人也都相继离世。浩荡荒草埋盖了村里的院子以及屋顶。起的风,乘着夕阳的光,跑啊跑,枝叶哗哗响,声音落了地,悄然蔓延于荒草晨露里。灌满凉风的屋子黑洞洞的,像一头头黝黑的兽,伺机反扑确立了几千年的社会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