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第14/15页)
弟弟是一条鱼。
而雨在哗哗下,仿佛整个黑夜化身为雨哗哗地、一滴滴地落上我们的头发、脸庞和肩头,并渗进我们的身体里。
那晚爸爸狂奔三十里到镇上,跑坏了自己,却跑不回儿子的命。第二天一早,妹妹还没回来,我去找爸爸,他仍独自坐在鱼塘岸旁,先前爸爸虽是身材精瘦,却体格健壮,仿佛整个身体不是肌肉而是体力,自那夜后爸爸的身体里掺进了,不,是进驻了一种无能,并因为无能而存在,使他不是瘦削而是憔悴和枯槁了。爸爸曾对弟弟寄予厚望,为他起的名已是端倪,如今这名字过早地夭折了,因此,不但我们的血脉更是我们的姓氏由猢狲始,也由猢狲终。然而,生殖的疯狂终将消失,弟弟只是提前了那么一小会。我们抓住日子不放手,只因这死亡太过精确,牵累乃至缩减了生命的威望。爸爸的儿子以出生杀死了他以后又以死第二次杀死了他。死亡衍生死亡,犹如碎片只会敲打出更多的碎片。爸爸用光了他儿子,没准也快用光自个。他坐在那儿,我走上去,爸爸看到我,一句话也不说。雨又是一整天,爸爸站在灰蒙蒙的雨水和愈见昏暗的空气里挣脱了捆绑,可我看不到捆绑,他低下头看到我,接着我再也忍受不住抢先于他哭起来。那一年我十岁见方,哭得像个婴孩。然而雨水却溶解了我的哭泣使之看不到除了哭的声响,它同样溶解的还有钠盐一般无声无色又无味的爸爸。用不着尝试,爸爸本可以独自离开,他叫上我,他喊我的名字那种生涩被泡坏了,他说:“杨杨。”我没纠正爸爸:“爸爸,我是妹妹,我是孙桐。”如果先前弟弟是份额,包括我在内姐姐和妹妹是增额,现今我们已是额度了。我一声没吭,跟在爸爸后头,爸爸前方的时间在缩短。爸爸牵上我的右手使我慌张,这慌张承担了更多的不适应,这不适应来自左手。我的左手死死攥着一张纸,属于姐姐的那张纸,纸的一角已被烧坏,但并未波及字迹,这张纸的背面也是写了字,浅浅的铅笔字,这是另一则故事(姐姐至今不知道呢),字迹歪扭却工整,以后的每年我都会拿出来复习一遍,并为它起了名,它现今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故事,我一个人的《恶龙》:
我打开车窗,藉此散掉一些过余的热;外面的热即刻又为寒冷所冰冻成块。而我只是这列火车上的一个司炉,没什么本事,只能铲些煤往火炉里填。不能再往前走了,这儿已是火车的最前头,要出去得往回走。说得没错,这火车太恶,它已让人寸步难行,我也是,这早是旧时创痕,约莫是久已忘怀。我知道得更切实,我已在这辆火车里待了半辈子,如若没意外,还要待上半辈子。我为什么非要待在这儿?我确实没有非要待这儿的缘由,但这是我的工作。我可以随时出去,但是,我有我的工作。是的,众所周知,我的工作便是给这火车烧煤,烧了煤,得了火,这火车才有动力,才能跑。这火车须要吃了火才能发动的。这火车是一节节的,也须得车头带动这一节节的火车往前跑,我所能想到的是一代代的儿子在奔袭。像是一条龙?错了,错了,这比喻不对。发明了火车?不不不,又错了,我们也是,我们的认知向来是错的,毋须訾议,并非我们发明了火车,这火车本身于火车亮相前分明是存在的,我们只是发现了它。我们没有发明火车,我们只是发现了火车。而这龙也是本身就存在的,只是我们至今没有发现它,好像世界之大没有另一条龙供我们发现。我们发现不了它了,它是如此的难以捉摸,又长满兽毛,跟我们尚未发现的火车一个样。但不要沮丧,我们已经发现了火车,同时我们也发现了龙。先前的比喻“像是一条龙”,是的,它是错的。龙由哪儿来,如今又在哪儿?“龙”这辉煌的字又是如何出现的?这火车本身并不是一条龙,这火车是吃了火才能活的,一口一口吃掉世间所有的火,不然为什么叫它火车呢;而龙呢,众所周知,龙则是喷火才能活的(尽管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如何知晓的),一口又一口地喷出那熊熊烈焰。因此,这火车不是龙,而是龙的反义词,或是对立面,或是敌人,只是我们不知道。还不明白?我们证明不了龙的存在,而火车早为我们所熟知,而龙只是这火车的对称(龙与火车的对称性并不来自于某个公正的分配属性)。它们是一张纸的两面,就像是早前不存在的神,现今处处遇到魔鬼一样(鬼先驻于心,神亦先驻)。因此,当龙翔于天,地上铺就着它的影子,而且龙的飞翔源自影子;那么火车呢?我们不会注意,它的影子是念头,源自恶念。就在我们于1814年7月25日发现了火车那刻起我们也同时发现了这条龙,这条恶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