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第13/15页)
妈妈终有一天忍不住,当着所有人尤其爸爸的面哭起来,毫无羞耻之意。而姐姐没有厌恶却深具韧劲地听着,保着凝结、明晰、无愧的血肉之躯一动不动,即使妈妈哭泣的缘由来自姐姐。然而爸爸出面了,他只是做出一种姿态(只是离开了姐姐,这已够了)就把姐姐撵给了妈妈。姨妈们迅速逮着了姐姐(这时妈妈还哭着呢),为她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并取来事先备好的过大的头饰遮掩她的短发。由小到大,姐姐遇到过各式各样的战争,她跟狗、马、牛,跟同龄或是大于她的男孩子,跟妈妈的前半生和眼泪,跟爸爸的前半生和临时倒戈,跟那张至为重要的信纸搏斗,跟姨妈们的嘈杂和白眼,她从未退缩,无论精疲力竭、志得意满还是遍体鳞伤她从未落败,都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上赢得了尊严、荣誉和胜利。她同样懂得,这种漫不经心的恶意正虎视眈眈,伺机反扑;而她也需要把自己置于这危险的境地,不仅仅为了品尝这种与生活和不公僵持不下的滋味,更为绷紧的皮肉和皮肉里的鬼魂,保其鲜活而不致发臭。也因此,他们始终打不败姐姐,包括后来姨妈们为她穿好鲜艳的衣服和画上艳丽的妆容。然而,姐姐还是落败了,败得凄惨且无声。在那个夜晚所有人都忍着寒冬与燥动,擎着辉煌的灯火,当姨妈们拿镜子照出姐姐的模样时,她被打败了,即使她身体强壮,不用置疑。打败她的既不是孙怀周,也不是那张信纸(她甚至没来得及与它们搏斗),更不是女人的衣服和妆容,而是她自己,不不不,不是她自己,是镜子里的衣服和妆容的色彩(仿佛她以往和现今只是生活在黑白照片里,是镜子的映射让她刚刚发现色彩似的),不不不,不是色彩,是她对那些色彩的敏锐打败了她,那份与生俱有的敏锐一下子击溃了她,并无力还击。一刹那,她跨出的过大的第一步扯烂了裙子,姨妈们花了一晚上才补好,没耽误第二天的婚礼。
然而,另一件事却毫无征兆地一举击溃了这场婚礼筹备。早在此前妈妈已毫没例外地将我和妹妹轰回了冬天里,而冬天也早落满了第一场雪候在外头,妈妈的斥责因为仓促而忽略语法使得这一长串压得密实也倒刺丛生的句子像一把铁锹不但刺伤我们更在插进雪地之后振荡出扇形面积的嗡嗡的震颤。这雪平均地落下来,没有间歇,也不会餍足,而大地本身的沟壑难填致使这雪像是厚此薄彼了似的,原本应是天地一色的辽阔雪地说不出的阴暗、冷峻和窄憋。我们敲不开邻居的家门,只能换了更远的人家,回来时妹妹和我随着雪地,抬了水桶穿过长长的街道,一边是一排青砖瓦房的正面,另一边是前一排青砖瓦房的背面,它们砌得实在太过随意,没一点精心布局的架势,因此这条道也是磕磕绊绊的即使为积雪覆盖也难掩坎坷,我们每陷进积雪一步地势便下沉一寸,软和得像踩在飞翔上。每一家传来的热烘烘的煤烟味吹上我们的脸,将刚刚落上我们脸的雪化掉之前又没均匀的向上弥散。我们折回家重新封严门窗,热气漏不出去,我和妹妹则像客人遗下的两个冰块。我们围着炉子取暖,这一会儿我们身上头上睫毛上的雪也都化成了水。弟弟仍坐在椅子里,似乎更高兴了,即使我们没顾得上讲故事。妈妈掀开窄窄的门帘走出内屋,接着是姨妈们。我几乎看得见姐姐端坐床头,像一根被榨干的枯枝,肩头的衣服全耷下来,头朝前倾着,脸上既紧张又瘦削,目光空洞。即使他们不打算举行多大的婚礼,也是需要炮仗的响来冲喜、助兴的。时候尚早,受邀的傧相也没到来,然而她们现在缺个男人。妈妈掀开新制的、更大的、补上门的缺的棉布帘,走出去,又由屋外走回来,我听见她脚下的咯吱和带进屋里的雪融化的声音,她走过弟弟,站在妹妹的身后,手放在我的头上,我的头发染不黑旁的也会染湿了她的手。我和妹妹听话地去了,是妹妹迈出的第一步,然而我们看到了什么?还没到河岸旁,远远看到了灯泡的亮度,我们看到爸爸正站在鱼塘边擎着双手以灯泡的亮度取暖,这个被大块的石头和水泥砌好的鱼塘,两丈余深,三亩见方,并做了隔水处理,塘岸的边沿又以水泥包好加固,并围做了一圈坚固的木栏杆。笔直的边沿切开了荒草蔓生的黄土地,不远处好多棵铅笔似的杨树擎着几根凋零的枯枝像是车轮的辐条盘结。抽水泵一头的水管伸进被凿出个冰窟窿的河里,另一头的水管像一根踩得发白的小径通往鱼塘,龙头的水以太快太短促的速度又太过持之以恒的长久喷射出来,灌进鱼塘里(本应等到来年开春,爸爸竟盲目不顾寒冬的季节仓促上马)。你自然不会知晓,我们摔了多少跟头,又鼓了多大勇气,起先妹妹未驯化的劲头平不复,后来,我们“爸爸爸爸爸爸”地喊着,我们两个的音量合在一块像两个影子的重叠,既没有变大变厚,也没有变浓,质量更不会增加,所以不会穿透得更远。得不到回应,我们没有气馁,着了魔一样喊“爸爸爸爸爸爸”,但马达的声响全完盖过了我们,我和妹妹像两盏可怜的灯泡亮在阳光四射的白昼里。爸爸沉迷于鱼塘,而我们满嘴满脑甚至满是供我们呼吸的冷里都是爸爸爸爸爸爸。我们自然叫不回爸爸,带回一身鱼塘的湿气一路到家。其实屋子里并没有过分的温暖,反而是屋外有多大的冷,屋子里也只会有多大的热,弟弟依旧坐在热量里。她们再次进来了,而我还坐在椅子里。我听得到屋顶的声音,也听得到姐姐的哭泣,她的哭泣里有好多好看的颜色。妈妈尖声细气地劝她,姨妈们也帮衬着,这回我听不到她们说的话了。这炉火却令我目眩,几乎要睡着了。我才不会睡呢,骗你们来着。看着炉火,我几乎要哭出来。我听得到屋顶的声音,也听得到姐姐的哭泣。没多久,我就不哭了,因为我闻到了那种味道,还要永远闻到那种味道。这时孙桐进来了,接着,是孙杨。她们站在那儿,映着火光,我笑起来。听到我的声音她们的脸也冲着我裂开笑了,她们身上的水的味道也裂开来,这味道真好闻。妈妈进来时,我哭起来了,妈妈越是哄我哭声越大,这时我听得到屋顶的声音、姐姐的哭泣,还有火的声音。姐姐走出来,她已经不哭了,她搂过我,说,别哭了。孙桐和孙杨再次回来时我早不哭了,姐姐也回内屋去了,她们身上的水的味道比上次更好闻了,房间也变黑了。姨妈们又在进进出出,我能听得到屋顶的声音,还有火的声音,毕毕剥剥的。妈妈路过我以后,我看不到妈妈了,接着,我看到孙桐和孙杨又离开了。我能听见到屋顶的声音,还有姐姐的哭泣,但我闻得到水的味道,那火和火的声音和火的味道退了开去,这时候我想我睡着了。我是被火呛醒的,这火的味道了真难闻。姐姐睡着了,妈妈和姨妈们也像睡着了,我听不到她们的声音。孙杨和孙桐还没回来,我瞧了瞧自己,终是没哭出来,她们第一回留下的滴滴答答的水味还在,我下来椅子,循着味道,绕过炉子,走到门口,像是脱下了一件衣服。我走出去,这棉布帘挡得住外头的冷挡不住我,到了院子里,黑暗回来了,像是脱下了三件衣服。我听得到屋顶的雪声,这雪太干燥,所以我又闻得到姐姐的湿气味道,跟着这味道我一路向前走,那些湿水味道走得太快又太远,我几乎赶不上。穿过小树林,爬上小岗子上又爬下来,拐个弯,我开始沿着岸走,水的味道更重了。这时候已经全是水的味道了,我看不到孙桐和孙杨。我肯定已经找到她们了,我闻到了她们的味道,那湿水味道。这儿四四方方的一座城全都是孙桐和孙杨,她们全都溢出来,流向各个地方。听着马达的声响,我闻到了这么多的孙桐和孙杨,这么多的孙桐和孙杨一下子淹埋了我。我和妹妹再次来到鱼塘,妹妹和我走过鱼塘。遇上灯泡之下的爸爸时,妹妹没喊爸爸,我也没喊爸爸,爸爸轻易地看到了我们,也只是看到了我们,并任由我们如水一般漫过鱼塘和爸爸。以此为界,鱼塘之前的我和妹妹并肩同行,鱼塘之后的妹妹和我开始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地续上之前的、并添上多出来的速度。当夜我摔趴十一次,没一次停下来,即使疼断了腿,并一次比一次地重新肯定一下这疼,也一次比一次地落后,直到看不见她,她不是一下子消失,不是一点一点地消失,而是一次一层一次一层地消失,我每摔一次她的身影都会薄一层,直到(包括夜晚也)消失在茫茫大雪里。我气喘不止,大声喊她,“孙杨,孙杨。”没有起色;我瘸着断腿一路走,走得够远了,可还是不够远,这茫茫雪夜的寒冷和陌生静静地笼罩着我的孤寂、渺小和恐惧,然后我看到了,事情如此突然,都来不及思考,我看到了那场大火,而这时已是晚了。她逃进黑夜时我才看见她,其实她本就站在我跟前,因为大火过于绚烂非但没能辐照反而遮蔽了她,待到她的跑触动我的视觉并凭靠了黑夜而不是火光的反射我才看到她。用不着猜,她手里攥着的定是那盒火柴,我认得,曾在姐姐的房间见过多次,都快被她揉烂了。我疼坏了,早走不动(这走不动之于妹妹更像在后退一步),卧在泥水里瞧这燃烧的麦秸垛。这火是液态的、活的(不像刚才那灯泡发的亮和热,是固体的,死的),它烧着,不断融化天上的落雪,这场火不但烧化了大雪,也烧来了这场大雨,这雨一并扩大,蔓延了这整个的冬天,好像整个冬天被这一把火烧尽了,整个暖和了起来。这雨本是囫囵个的,落地上迸碎一个个的响,扑棱棱不罢休。这天晚上,这个冬天的寒冷终于漏光了,连颜色也懒得留。自此,这火已将这场大雪烧成了大雨,雨水哗哗下,也浇不灭这大火。后来是第二天的黎明才淹没了这火。我怕极了,身子发僵,大声呼喊。然而人们一下子围上来,似乎村上人早早潜于四周等待我的或是大火的呼喊,他们陆续跟来,屏气凝神又彼此妨碍,起先是惊异、惶惑和叹息,接着是一张张取暖的脸逐次明亮。唯独一张急促冒失、狠巴巴、血气很旺的脸为气忿所饱胀,那是属于会计的脸。他使劲推我拽我又尽力避免伤及皮肉,任他威吓咒骂我不置一声。然而还是有人告诉他,尽管他们说的不是爸爸是那盏灯泡。他们说:“喏,瞧见那亮没。”他们说:“喏,他就在那儿。”他们说起我的来历时捎着某种幸灾乐祸的得意,因此与其说会计被他们的信息指引不如说是被他们那份得意所驱动。不但他们晓得,我也晓得爸爸不会来,然而爸爸的到来既令人意外又令人费解。但当我看到爸爸看到我的刹那非但没有惊惧反而松懈了紧绷的脸以后已猜到个中缘由:会计定是跟爸爸说,“你儿子烧了我的麦秸垛。”我既不能指责妹妹又不能推卸自己,以一种可怕的癫痫置于两者甚至众多目光之间。这场面岩石一般,早于故事早于人们早于蒙昧已在那里,人们还在挤迫和压缩,假惺惺、华而不实的废话,而会计的无理取闹与爸爸的无赖已然庭外和解。然而故事远未结束,妈妈这个瘦小、干瘪的女人,似乎碰上了鬼魅,带来了歇斯底里。雨在下,火在烧,而我们都在鬼打墙。妈妈甚至无须撕心裂肺地吼叫,只要轻轻呵口气,跟本不用近前,只须远远地抛来一口气,妈妈说,“海山,”这时妈妈才忽地惊恐起来,仿佛是妈妈的这个呼喊惊醒了妈妈,并以她的呼喊终于彰显她是个活物了,妈妈说:“儿子掉鱼塘了。”妈妈没说弟弟淹死了。事实是,当晚弟弟淹死在爸爸日夜操劳的、将要用以养育弟弟的鱼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