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第12/15页)
然而,北京却没什么值得描述的,它没有我先前预设的辉煌,更遑论秩序,那垂直切割的建筑所彰显的是追求利润和汲取欲望的形状,连耽搁的爱情都因为耗尽力量而中止。而凭靠血脉传承至今的蛮荒仍活在人类身上,使人类本身在这高度文明的城市里格格不入。这些依旧难消我要下车的志愿。人们下车又上车,络绎难绝。
“对不起,你不能下车。”列车员将车票递还给我。这是另一个列车员,笔挺的制服将他身上所有野蛮的弧度全改造得棱角分明,起码表面上是,而明若大火的北京城又照得这蓝制服黄灿灿的。
“为什么?”蒙受此次耻辱,我气愤异常,“难道这门不为我而开吗?”
“这门为所有人开,也必然为你敞开,只是根据你的车票,你不能下车。”
“我车票怎么了?”我实不该如此,这等行径的挑衅简直似是泼皮。我实不该朝他的脸摇晃车票。
“你的车票终点站不是北京。”他说,“因此,我不能让你下车。”
我极力克制一脚踏入北京的冲动,又因境况紧急我使劲跺脚,威震于火车之内。我手中的车票虽折痕贯通,且已被剪破,却也争气,形容清晰。车票的起点虽是菏泽,终点却不是北京,更不是旁的地方,而是空白:菏泽→ 。这期间,车内车外一片繁忙景象。我想起来了,那个卖票的售票员定然知晓或疏忽了什么,不然售票员何以朝我微笑呢。
“可是我要在北京下车啊。”我说。
“你车票所示的并非如此。”
“但我花的钱是到北京的钱数,这是不能变的。”
“很抱歉,这是规则,车票的规则,规则不能破坏。”
火车马上就要再次启动了,我需要争取时间,可他是如此冥顽不灵。我早已大汗淋漓,湿透了衣服,门外北京的寒气业已回避。我颤抖着双手抓住车门,想要跳下去,但是列车员早防备在先,一把将我撂翻在车内。他的动作干净、利落,一如那身制服。汽笛声传来,我眼望着北京由我眼前慢慢消退,悲由心来。我们在离开北京边界时我极目眺望,差点骂出口,你们这帮未开化的被制度奴役的猴子。
“我要在下一站下车。”
“下一站你也不能下车,你的车票没有终点。”
我不能在这列火车上的任何一个站点下车。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我遇到了多么大的麻烦:我,一个满心逃离家乡的人,不但没能逃脱,反而被困在一个四处走动的狭长的长方形里。“可是我要到北京啊。”我歇斯底里地喊着。
“你已经到过北京了。”列车员说。
“可我没下车。”
“对此我深表遗憾。”列车员漠然的语气没有同情。
“这是你们的错误,你们没给我的车票打印上终点。”
“你需要到起点站去找售票员。”
“可你不让我下车,我怎么去找?”
“很抱歉,不是我不能让你下车,是你的车票不能让你下车,这是我的工作,也是车票的规则,是你的车票的规则。”
我毫无顾忌地拍打车门,手都要拍烂了,车门丝毫未动。火车仍在哐当哐当地往前行驶,门外的寒冷透过门缝钻进来,片片冷气割着我的脸,外面的冬天更冷了。火车上的又一拨人已不再理会我。列车员早已离开,他必定嘲笑于我。而她也必定嘲笑于我,不然那漂亮的女售票员何以多笑了一次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寒冬去了炎夏来,秋日黄了春光暖。我日日由车头走到车尾,由车尾走到车头,反复无常,试图离开这列火车,终是未能僭越一步。我走在火车里,火车走在世界里;火车比我更快地到达我想去的地方,我的速度走在它的速度里,让我倒退又前行。是的,当我想要逃离火车,火车并不阻止我,也不变大,而是在我行走时行走,使我永不能到达火车的边界,这该死的行走的牢房,我们却习以为常,习惯这行走,习惯这牢房,令这火车成为我们的常识,至今无动于衷。而如今我所受的惩罚,是你我当初所未能预料的。我费尽心机地离开我们那个邮票般大小的小村子,向往外面的十方万象。是的,这也是你所未能想到的,我坐上这列火车不但去了北京,也去了上海或深圳,这列火车甚至载我去了世界各地。没错,我是离开了家乡,这列车载我去了任何地方,但我却寸步难行,只能被困在这个比邮票还小的地方——这列火车上。
我瘫倒于这列火车上,体内那世世代代流传的血脉已被抽走,化作一列永不停歇的火车像是一把刀切进世界里来。
此致
敬礼
孙怀周
于2014年07月26日星期五
我不认得孙怀周,说不定见过,不那么确定;更不为他记述的内容扼腕,只是惊讶,不是惊讶不知晓姐姐与这么个人有瓜葛(时隔十年,当我遭遇婚前筹备之时我才领略姐姐那时的意图,她是为了对抗这场包办的婚姻找来了这个人,尽管她失败了),而是惊讶竟有这么一个人,这些年来,每个晨露压枝的破晓,总会映上不少人员事体,偏偏遗漏了这个孙怀周。这个人没有面目,没有形象,只是个名字,探不到底细,像鸟类拍打翅膀,越来越稀薄,在我们的视线里隐现。仔细回顾过往,终在一个黄昏里靠近这个名字,那是一个林中的下午,雾气缠绕,几乎辨不清颜色,只能认得出黑白甚至是灰了。我走进树林,那儿有条小道,小道攀上去路过一片空地,俯冲而下的尽头就是枯河岸边,连接过去和未来,全然一体。这是一片被人遗弃的树林,贫瘠的线条上布满牛马的印迹和粪便,一小块一小块的空地揭了枯草的疤,塑料袋、瓦砾、生锈的铁罐头和冷峻的冬天全都烂在泥土里。这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男人伏在小岗上,没有名字,没有争斗、野心和贪婪。他在泥土里翻个身,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其中一片被风拂过的枯叶。他熟悉这儿的土地、腌臜、死鸟和羽毛,更像是这片树林的一部分,肮脏得体的赤身裸体,深埋泥土的脸。我看到了他,更看到了他的发抖。某种比废墟更诡秘的荒芜袭来,使我浑身颤栗,许是冷风的无法回绝,带来了冬天的缘故。但我分明看见了,看见他迎向夕阳的光辉,像是一团未经荫庇的亲属,而阳光正烧着云,我们头顶上空的火势犹如经了高温硫化的灰尘。鸟儿开始鸣叫,并且听到了它们的回声要多于它们本身的鸣叫。这时候我已知道他的名字,他不是孙怀周。“你在发抖,”我说。“我没发抖,”他说。在这个瘴气四溢的地带他呼吸着冷冽的空气、潮湿的雾气,坚持抗争的不是我的陈述句,而是他自己本身。他说,“我没发抖。”太阳渐渐西沉,夜幕即将到来,我怀着愈来愈强烈的不安尽力远离他。他说,“我没发抖。”包括之前和如今他也真的没在发抖,镇定又沉静地站在那儿,凛然不可侵犯之架势,铜浇铁铸一般,没人撼得动,早于时间也重于沉静,即使如此他还在说,“我没发抖。”于这片泥泞与热烈之中我也情难自禁地帮他说,“你没发抖。”然而,姐姐一旦出现他又立马住了口,他选择了沉默以免姐姐和孙怀周结束约会以后赶不上应得的晚饭,姐姐领走我以后他像一只蒙眼的驴子走在林子间不出来。而这即是我所遇见的全体孙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