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第11/15页)
我记得我们总搞不清姐姐的踪迹,她也老穿戴整齐得像个正方形消失于每个漫长的午后,流放到那些下午的边沿,并在晚饭前回归。终有一次我跟上她,她于某个下午行走,烈烈阳光携着布满蝉鸣和累累热量透过繁复的枝叶一刀一刀一凿一凿地投射在地上造就的白光不停地拱身上了她的肩膀之后又像是阴云逼来时的硕大雨珠砸落在先前的地上并溅起蒙蒙尘埃,过了杂草恒生的石板桥跟着荒路低下来走出荒废了多年的小学并冲出重重包围来到申楼镇的边界,从天上荡下来的风刮翻了她的裙摆又回到云上去,人们像被风拆散了似的臃臃落落地浮肿了一圈又瘦回去,而被风挡回来的胆大孩子忍不住脸上的恐惧想哭时又顺势借着因为被踩倒的疼痛哭出大于疼痛本身的哭声来,此时,姐姐站在申楼界沿的这边望着那条镇外的柏油路和道路尽头的诱惑踌蹰到下午的边界而知返,回到家里来。这会子姐姐又失了踪,我还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回失踪,我第一个晓得她离开也是第一个知晓她回来的。她疲倦的脸,轻佻的眉,配上这冷性子,一切都这么平常,步子踩得咯吱响,待到归来,下半晌已凉透,将自个反锁在小屋里。爸妈还以为她没回来,仍唤着她的名字。我起先只是惊诧,攀上窗台,窥视详情,她的行动格外迂缓,略略踌蹰后坐下,接着便有些悲伤,苍白的脸衰萎又颓唐,精神却沉静,浓黑的眉下那双眼约莫失了光彩。身旁桌上搁着张纸,那张纸摆在火柴盒的半尺之遥。这张长方形的纸被拦腰对折了两次,折痕与折痕的垂直相交(该死的对称性),本应像是解析几何里的两条坐标轴,而因为第二下折叠过狠使得那条不但一丝不苟更是确定无疑的折痕有种贯穿纸张的边界折叠了空间的错觉,使得这张纸不像是“田”字而是“申”字了,而那两条折痕的回马一枪又使这张纸由二维升格为三维,并松弛开来,中心的支点抵消了大部分重力,使它的四分之三翘着,这时的折痕与折痕像了样,仿若立体几何里三条垮塌了四分之三的坐标轴,如今它摊开得如一朵成见之花,古怪地漂在桌子上,仿佛已然窥得对抗重力定理而非万有引力定律四分之一的秘密。接着事情发生了,她掠平这张纸开始阅读,她的姿势和阅读的进度像是我蹲伏在她对面阅读这张纸背后的故事一般,此刻的烟尘沸腾,她突地将信纸团成一团,又反复摊平,新来的无数个细碎的多边形折痕已经淹没了原先那两道拦腰截断的折痕,而那些剥离了音节的字词句即使被磨平、弄脏、揉碎也守着规矩,困在纸里头不出界,句与句之间的疑问或冲突总在纸张内结束,从不将表述的矛盾与逻辑的蛮横扩张在外,即使纸张崩溃它们也无法摆脱物理世界的束缚,更不会因此也增加识读和辨认的难度。姐姐蹲下身去,我看不到那张纸了,她的膝盖顶着下巴,脸色阴沉,没多久脸色发黄,并越来越黄,这黄简直可以称为亮了,我看不到她在干什么,几乎是一瞬,那亮的黄又不见了。妈妈的喊声传来时,我误撞了窗玻璃,她一阵仓惶,将那张纸藏于枕下,慌乱之下竟将刚搁上桌的火柴盒弄到了地上。姐姐离开以后我偷偷潜进屋里,取出那张纸,纸的一角已被烧坏,但并未波及字迹,上面的字体甚小,拥挤不堪,又潦草,但不失好看。
荣丽:
我在此为你写信,罔顾事实只为讲这个故事,确乎是走投无路了。考虑到如今窗外透来的阳光分外的亮,又分外的冷,而我还活着,真是唯一令人安稳的事了。现实的境况裁开时间搅进心窝,纵横之疼痛,令这故事早开始了,即非我亲历,又皆荒唐之言,你姑妄听之。
你手持一把刀切进来,质问于我,如你猜测的那样,我弃了你,并为此后悔。我自己方毫不宽恕,更不期许你的谅解。人们生来误解,并耽于误解,而你我早互诉衷肠,誓不甘在此蜗居一世,终有一天要离开这里。我们在此出生、害病、乏味和成长,又经了交媾、坚守、不懈和挣扎,儿时乐园已是羁绊;是此,我们不为其他,只为逃脱,而你却因于你爸的胁迫而未能成行。我于一个月明昏聩夜孤身逃离,没错,我逃离了这儿,这个囚禁我二十年的小如邮票的地方,都来不及知会你,现如今它仍囚着你,我为此忧心而绝望。那个夜晚,月色发昏,我终于逃出孙海→曹县→菏泽市→山东省,跳上开向远方的1504次火车。这列火车是狭长的、矩形的,边棱和直角均毫不妥协,远远望去像是一行没有标点的过长的句子。我不像村上人那样逃往上海、广东或深圳,我要去的是北京这座繁华的大都会呢。火车里尽是肩扛包裹的年轻人,消尽生气的年长者;他们偎在一起,面容黄瘦,眉眼全然一样,像一块贫瘠的土地;间或的一笑,使之怀揣的梦想不慎泄露一隅。我举步维艰,茫然站在那儿,浑身冒着冷气。火车启动的那刻他们以液态的逻辑推挤着我,我闻到了煤味,也因此启动了我的旅程,像是得到了高贵的美德,我终是逃脱农耕文明坐上蒸汽文明的列车赫然开进电气的信息的文明。对不起,这一刻我竟忘记你,忘记你一点点。我跟这些动物混杂在一块,他们也不疾不徐地接纳我以后暂时地合拢了,此刻我们都是灰蒙蒙的,连应有的间隙都糊掉了。度过不安的一夜,我近乎与他们沆瀣一气而散不掉的笼罩于身的热气犹如湿漉漉的色泽。正惊恐间,列车的服务员推着小车叫卖吃食,有时是生活必需品或小玩意,他从容不迫地在这条小道上再次劈开这条小道,竟如此壮观。他身后的列车员走在后头,列车员快要触到我的衣衫时我呼吸急促,犹疑不决;直到他触到下一个人的肩膀我几乎是喊出来的(我在一个没能准时打开的门前等待了过久,当门打开的瞬间我简直是弹出去的,像是要从速度里取出一小段距离补偿给迟到的时间):“离北京还要多久?”“很快,没多远了。”他说,他的制服干净、整洁,颜色里的蓝过于充盈而简直艳丽了,领带打在衬衣的衣领里,像一份折纸。他的帽子又太过端庄,帽檐再次帮他压低了视线俯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