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第9/15页)
我相信她起初只是个小树芽,如今已是枝繁叶茂了。姐姐个头不高,剪着短发,脸膛因为炙晒而发红;穿着男人的裤子,走路为了跟男人保持平等而不大灵便,步伐却异常结实。尽管她的腰背挺得笔直,宽大的衣服套上去以后的姿势总是松松垮垮而非预料的风度与雅量,不但没能让她体态丰满反而使她更显单薄,因此她怀着一种紧迫而紧绷着,致使打在她脸上的光线略显强壮。姐姐岩石一般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这时候的光线还没来,爸爸走来喊她,她双手翻腾着,没应声。爸爸望向她,等待着,不置一声。而她并不抬头,只管把花生由壳里一粒粒剥出来,以看似匆忙的活计抗击敌人。院子里有一条砖块交错铺就的小道,有时她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抠出砖缝里的花生。爸爸一动也没动,安稳,坚实,似乎凝结了空气又紧缩了空间,一不抢占上风,二没纡尊降贵,而是以对抗抵御对抗,姐姐这才抬头望去,双手仍绞个不止。“由今儿个起,你的头发要留起来。”爸爸说。姐姐仍端着刚才的姿势望着爸爸,同时花生还在哔哔啵啵啵响个不绝。她的眼睛里没有疑问或困扰,也不更明亮,眼珠的光辉既没增加又没减少,一如先前般处在黄昏的时刻,但她背后的院子、墙壁、门框以及门框里的门和别的景象仿佛一下子黑下来,使她的目光似乎燃烧起来,灿若烛火,但这燃烧虽然凶猛,热量则近乎于无,又迅速冷却在这个冬天里。他们俩的目光撞向一块时,像是两颗同样的子弹以相等的速度撞击。之后爸爸离开了,他离开的姿态像一只鸟,往前探着身子,穿过院子,既没有莽撞也不拖延,一种硬邦邦的、血肉之躯的步子快出院门时他又折身回来,喊,“过来。”妹妹以为他在喊姐姐,因为他仅干巴巴地说,“过来。”
“我?”妹妹放下水桶的一边。
“不是你,”爸爸说。姐姐起了身,端着还未剥完的花生打开屋门,走进屋里。现在是下午,倾斜的阳光没了门的阻挡,有很长一截楔进屋子里,姐姐很快被屋子里的黑暗吞下了。
“过来,叫你呢——”爸爸一把拽住我,“跟我来。”刚才妹妹放下水桶时我这边的重力拉弯了我的腰,我也放下水桶,而返潮回来的水溅出来湿了我的鞋和大地。爸爸拽拉着我,水桶又被我剐蹭到,这下我裤子上也都是水了。“还真是水做的样子。”爸爸说。
“海山,”妈妈喊,我听到的是被撞烂的回声,而不是透过长方形的门框传来的长方形形状的声音,我们看不到妈妈的样子,屋里面黑咕隆咚的。
爸爸已经走远了,甚至没停一下听他的名字在空气中烂透。我小跑着跟上爸爸,柏油路过于狭窄,又被泥土侵蚀,在发霉的十字街口右转,走上几分钟,过了石板桥是被冬天冻得过硬的土路,我不哆嗦了,湿和冷传达的冰感也因为不断走动而渐渐碎掉。道路两边是不大的一片杨树林,枝杈擎着,托住这铅灰色的低矮得快要着地的青天,仅剩的几片叶子孤零零地挂着。走过一大块霜打支棱的麦苗,我们终是来到孙海村。村里的街道泥泞狭窄又弯弯曲曲,有时候坡度还挺陡,我们攀上去时那坡度不是斜斜地静在那儿,而是像水一样往下流。后来我们看到那幢大宅子,于这一片空间之中始终处于一次奔跑的势头,它没有艰苦与匮乏,更不粗野,形状上更显华贵,墙皮经了年头不脱,门廊的红漆也像是新刷的,像一场大火任风打雨浇岿然不灭。它的年头甚久,久不过破旧,仿佛从没遭到时间的劫掠似的。这宅子历经风雨,而爸爸却太年轻,头发蓬乱,面容憔悴,一如枯枝。爸爸一步一步走进火场里,一蘸便冒火的身子又太瘦太干,因了宅子的庞大,爸爸一脚走下去几乎没了踪影。但爸爸那貌似瘸了一条腿的生硬步子,使他一步一个坚韧难拔,它不是循规蹈矩,更不是反抗,而是每一步只为使自个在这个繁荣的地方重新显影,甚至有时不仅是为了重新来一次,而几乎是被重新定义,只以这瘦弱的身躯与这座宅院分庭抗礼。爸爸望着这个漫长的午后的巨大宅子,猜不透的、镇定的脸没有食肉动物的贪婪,只凛然专注于礼数上的周全。宅院偏安的一隅有个快要废弃的屋子,新长出的杂草若斑斑锈迹,没有门,门框变形得也将要朽烂了,跟这院子格格不入,屋子的一侧搁着把椅子,式样古朴的太师椅,有些年头了,尽管经受过栉风沐雨又尘埃铺陈,也未失光泽。我累坏了,想歇一下,提着身子坐上去。“家里头还没有过一把像样的椅子呢。”我说。我常常忆起那时刻,那院子,那日头下始终不发一言的爸爸一刹那被她的声音灼烧。即使我们看不到她,那也的确发生了,她的声音持续发酵,在她意外拐进来让我们看见之前我们已经见到这音量所撑起的她那态势难定的人的形状,因此我们已不为再见到她而吃惊了——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一张高出一筹的脸,略微肥硕的身子围个几乎看不到腌臜地方的围裙。她声音透彻、明亮,走近我们时在一个恰当的地方身体刚好与先她一步的声音吻合,合为一体了,含混着听了一阵,我们几乎不能知晓她说了什么。好像她的声音不是发出来,而是藏在她的皮肉之下跟随她的一举一动表演给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