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第7/15页)
因此,时隔多年,再次回想:人世如风,山脉纠缠。于是之初,疤脸镇定地四下张望,目光透过众人通向院外,窗外的雨强势不减,而这雨只是下在路灯的光线里。远处的睡眠已从视觉上漫上窗台边沿,诸如枯枝、塑料袋、纸盒等漂浮物或是翻滚埋盖或是飘摇浮动。整个厅堂因队伍不再是一列而突地热闹起来,这热闹又是间歇的,每次喧闹的结局均是下次喧闹的开头。也许不规则于我们从来都是对的,这对是迅猛的,是一头豹子。福尔马林的气味仍是散着,却显出寡淡。一只蛾子不停地撞向灯泡,听故事的人群围着疤脸,像那蛾子轨迹上的每个点;疤脸并没将故事一气讲完,仿佛他不是在讲,而是将故事撕成一把一把掏出来给人们看,后来,随着故事的前进故事又反噬不但将他自己将老三根也将听故事的人们都揉吧揉吧一股脑全塞进去。其实,疤脸的讲述早已完毕,人们却还在有滋有味地倾听、咂摸,忘了病痛和来此的缘由,仿佛那些句子藉着剩余的马达不停地讲着;昂头望去,见到高处,喧嚣在移动。我至今记得,因为无序,姑父焦躁难安,既紧张又窘迫,走进又走出,身体被我的伤痛几乎榨干了。我扯住姑父的衣角,说,“已经不疼了。”可我的疼痛还在我的瘦骨嶙峋里一下一下地跳动,撑了皮肤鼓起一个一个小包。他已是三进三出医生的办公室,千转百回,巧事贿赂,也未见成效。门开了,一个比疤脸还要高大魁梧的人,胡茬子像乱糟糟的麦秸秆,他走进人群,径直而来,到了老三根跟前,俯身检视。“他的腿断了。”他说,头微微后仰,那张粗犷的面庞高雅地排开融进来的光色。他是镇上的会计。
疤脸挣脱众人的纠缠,捉住会计的手,“你也认得他?”
会计抽离手,并轻轻拍打,说,“岂止认得,是我打昏了他。”
疤脸说,“为什么?”
会计没有愤懑、慷慨或象征情绪的表情,一动也不动,甚至不是平静,只是从容不迫,他说,“他烧了我家的麦秸垛。”
这时的气息,不是低落或兴奋,是一种未经思考或顾不上思考的气味;我的后半生几乎被这气味摧垮直到近年嗅到呛人的油烟味才猛然想到这不是一种气味而是难以靠近的火的热量时已是晚了。当时我不仅望出自己的神情,甚至望出去一张糟糕的脸;我抢白道:“他没烧。”
会计由五尺之外笔直地望着我,他的惊讶像一声微弱的呼吸,他说,“啊,你怎的也在这儿?”
“不是他烧的。”我说。
“他没烧谁烧的?”会计问。
“不是他烧的。”我说。
“你怎么知道?”疤脸问。
“他是我爸爸。”我说。
我看到震惊由姑父脸上生成,这震惊像是伞骨一般将姑父的脸皮撑得饱满又光泽,又像跳跃的火光,由他脸上消退,并跳至疤脸的面孔里,俄而疤脸开始大笑了,而姑父也即刻惊惶失措地窘迫起来,跟随他们大笑着,此时,姑父的大笑却试图将此搪塞为一个玩笑。他们问:“你是他儿子?”此时,午夜将过,尚未触及此事的人们活得像一张悬挂的肖像,有着严阵以待的肃穆表情。我羞赧起来,小脸银子似的紧绷着,银色的光泽映亮了姑父的犹疑。我希望一向温和的姑父为我解围,然而给我困境的正是我的姑父。
幸好还有淡然甚至漠然的会计,他回答了姑父,他说,“她是他女儿。”接着他问,“你叫孙桐,还是孙杨?”
“这个我知道。”姑父说,他竟然在惊讶中得意起来。
“我爸爸怎么了?”
“他的腿坏了。”
“腿坏了,为什么昏过去?”疤脸问。
“疼昏的吧,我不知道。”
“腿坏了,很疼吧?”
“是很疼,不过你爸现在不知道疼了,一旦昏过去,坏了一条腿也只是坏了一只裤腿——你看你爸的裤子已经烧坏了。”
“不是他烧的。”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姑父又打医生那儿回来了。他的步子匆忙却不慌张,回来时尽量静静地待着,身子却同我靠拢,偏着头问我,声音微弱得一如遥远之地,而我们挨得更近了。我们走动时他始终同旁人认真地搭话,一声没响地晃过一支柱子时我们经过一条长椅,上面偎着两个人。姑父转身时将我旋进门内,旋转的一瞬我看到我爸爸,他仍是躺着、睡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那伤口已是一道荒芜的田野,枯萎、腐烂;我终于哭出来,不是因为伤口或疼痛,而是因为残忍。医生为我做了诊断,并劝慰我,“没那么糟糕。”他身后的窗户开着,荒凉的山岗上奔腾着雨水,日子都为之破碎。令我意外,医生竟是个女人,白口罩虽然蒙了她的脸,看不到样子,但当她的手指触到我的皮肤时我竟感不出有何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