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第8/15页)

我醒来时躺在医院大厅的长椅里,伤口已处理完毕。人群已是替换了一拨,有的躺在病床上,形销骨立;有的倚在走廊里,双腿挡在过道处,疑是睡着了。窗外夜色依旧,光色暗然,雨水也随之弱了。姑父和蔼地望着我,似乎因为湿气喘不过气。我找不到爸爸的身影,会计也随之消失了。

“我爸呢?”

“走了。”

“我爸为什么不带走我?”

“他带走了医生,”姑父说,“刚出门。”

顾不上姑父,我赤脚望门外跑去,因为医院高出地面一个台阶,而我又过于仓促,脚步踩空,我跌出了门,四肢伏在烂泥里。雨水比灯光能够显影出的成效大得多。我爬起身,继续跑,我大喊:“爸爸,爸爸。”我跑出医院的大门还能听到疤脸问姑父,“她喊什么呢?”姑父没做回应,而是站在我跌倒的门口喊我妹妹的名字。我跑着,雨水听起来数目不小,落在我身上,不蔓不枝,更有冰凉,而不似昨晚的寒冷。这雨本是囫囵个的,落地上迸碎一个个的响,扑棱棱不罢休;而昨夜的大雪,今日的大雨,已然赓续。

如今我又冒雨走上夜路,雨水打在脸上,淌进脖颈里,淌进耳朵里,甚至听得到医生医疗器械的声响。我几乎看得到黑魆魆的父亲健步如飞。但我已精疲力竭,这茫茫黑夜,茫茫大雨,哗哗不停。我只能一个人循着旧路回家。

水篇

我们不过是个故事,不是你之所想,也不是我们经历这故事,是这故事洗礼了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子孙繁衍。这也不是个未经斧钺的故事,甚至因过度开采像是一叶烟熏过久的肺,到如今我仍常常梦见它。它是如此谦卑又自豪、坚韧又紧迫,使得度过的时间都过于吝啬。这注定消失的故事真正消亡前,一点点地蚕食我们的躯体和脑壳,皮肤、鲜肉、血液、骨头甚至内脏经受这故事的压制而不垮塌,使得我们深怀畏惧。而我只是半个亲历者,由故事的半途切进来,日后我所耳闻目睹的,还不到故事的一半。我的出生将我拖进这漫长、无辜、苛刻的生活里来,使我一经出生便拖累了这故事。自1960起,直到四十年后的这个冬天没人看得透爸爸,他的成长、结婚、繁衍历经艰辛又冷酷无情;为了生子,他带领一家子变卖家产甚至是祖父遗留的老屋子,在申楼镇上四处飘零,仿佛他的身体是一座压不碎摧不垮的房子,由这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躲过那些天灾和人祸,后来我才知晓我们的房子既不是哪一座实体屋子,也不是爸爸那瘦骨嶙峋、棱角凸出又戒备森严的身体,而是迁徙本身,这迁徙本身成就了我们深深扎根于申楼镇的每个角落(而不是某一处狭小地带)屹立不倒。爸爸信奉姓氏与性别,他常说,“我们的先祖把姓氏交给后裔,只能凭靠男人的鲜血才能咬住血脉的链条。”

爸爸投进半生的精力才最终得到。我记得那个冬天始终没雨雪,那犹如黄昏的第二天早晨潮湿、阴霾并色泽渐暗,像在天空里搅和稀泥。申楼镇上蛮悍的男人、穿红彤彤亚麻布的女人、等待呼喊的孩子中必定有人第一眼望见了爸爸,剩下的也逐次望见爸爸走进镇子的主干道,像是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又如暴雨一般凭空降临,那匹马那暴雨是他们未曾经历的,因此人们的喧哗与骚动先于他们的身体然后才是他们身体的避让,为爸爸留出一道缝。爸爸走得甚快,仿佛脚底之下飞逝的不是距离而是时间。爸爸当时为坚韧所驱使并没能松懈一毫的脸也是他们未曾见过的,后来人们知道并反复回想爸爸的脸时才意识到爸爸当时脸上的表情仿佛他不是生了个儿子而是生了下一茬的姓氏。在当时的境况下,爸爸的姓氏击败了镇上其他宗族大姓和几代单传岌岌可危的小姓甚至是人们或物体的嘈杂、哭泣、戒心与道德盘亘于申楼镇上空久不散去(孙。孙。孙。孙。孙。孙),仿佛他生下的不是他甚至他祖先的后裔而是这个姓氏的后裔。而爸爸并没因此而歇手,他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更有个儿子要养活,而我们仍是负债累累。时值今日,退耕还林的政策已是荒废,而耕用的田地也已不够养活这庞大的家庭了。自弟弟出生后,他独自撑着愈加纷纷的吃紧,每次辛苦攒下的钱也轮不上补贴家用,每年的旧账都会咬红下一年的新账。然而出乎意外,苦熬这么些年,他一心想有一块自己的鱼塘,养一方鱼群;这鱼塘折磨了他诸多夜晚,终日念叨,未见臣服。他常说,我的鱼塘里养的鱼不是鱼,是儿子——他早已将鱼塘作为滋养儿子成长的不可或缺的养料了。现如今,老一辈还未从旧时代里那洗得发白的始终不渝里消退,他们的活着过于缓慢,连缓慢本身都已无情地赶上并越过他们;年轻一辈已耐不住拓开野蛮的村野前往并蜗居于切割得更为明确的一个个立体几何的大都会的直角里。这些叫北京、上海甚至深圳的城市接纳并纵容他们怀揣梦想。而爸爸却严防死守,不许家人离开家乡哪怕半步。姐姐神情凄恻地瞭望远去的人们,想要多探得一寸距离;她早到了花开富贵的年岁,憋坏她的不是青春萌动,是规矩得体。无论去哪儿,她早想离开这个家,却总逃不脱爸爸的挟制。这份固执像是诅咒更添阴翳,然而姐姐又是温顺的,既没迷失又未受污染,只是出于舍弃而非策略上的一声不吭——她留着男生才剃的短发,穿着男生的粗布裤子,黝黑的肤色,粗壮的四肢,一脚一脚踩进泥里,总拣最繁重的活做,一场晌午下来,即使料峭天色,浑身也是湿漉漉的又无知无觉。对于爸爸她所用的则是不理不睬的服从,这打扮这行径这性子无不彰显她由小至今的企图;爸爸嘞?他只管时时提醒她是个女人。直到姐姐终是到了嫁娶的年龄,对此,爸爸已盘算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