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第10/15页)

“老三根,”她说。

爸爸只近前一步,并尽力不使自己矮上一分,毫不退缩地盯着她的盯视,可那种所未见的困扰仍徜徉其间。

“进屋来坐吧,”她说。

“不用,”爸爸说,“一会就走。”

她不再吭声,而是转过一半面孔,以爸爸能够看到的半个疑问朝向他。

爸爸始终谨小慎微包裹的耻辱和痛苦被扎到了,而且他不能再以自己的另半个面孔回应她,更不能低下头,那样岂止无赖更是败阵了。我以为爸爸要屈服了,可他却点燃了一支烟,抽一口并咽下唾液;他知道这已是最好的不让他落败的行为了,尽管这举动是如此莽撞和粗野。她整张脸转来时她几乎要喊出来,爸爸抢先压下她,“我们还是尽早定个日子吧,这天愈来愈冷了。”爸爸神态肃穆,既没央告又不施舍,而是公平,这公平仿佛爸爸、她以及风过之后的飒飒声响和枯叶一同缓慢落地。

天色已晚,光照不允。

第二天他们送来了彩礼钱,还有那把椅子。爸爸接收了彩礼钱(装好并不让妈妈接手),也接收了椅子;把椅子擦洗一遍之后我们辨不清他的脸色变好或变坏,更看不到愤怒或高兴,他平静地接收这一事实,是的,接收。当晚,他拆了家里唯一的两扇门板于第三个破晓之前给他们送了去;后来我多次见到这双开的屋门是在他们家的那朽掉的门框里,这门对这早已废弃的屋子来说过于新了。自此,爸爸低价买了河边一块贫田(当时镇上人都以为爸爸疯了),专心构建起他心中的鱼塘帝国(只是一方鱼塘)了。

由于这冬天过于漫长过于寒冷,我们赖以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寒冷了。僵直的树木,低沉的天空,犹然是兴旺的彻骨冰寒。悬置的太阳像是黑暗里撕开的口子,只有光亮没有热度,而当太阳挪动了时间,前一撮光线还没顾上移动后一撮光线早已赶来,这些冰冻的光线一旦交锋愣是割出刀锋遭遇刀锋般的声响。这样的冷寒天,我们院子里暴在外头的压水井无可避免地冻住了,我和妹妹受命每天须去邻居家抬水作吃穿用度。我长着妹妹的模样,妹妹长着我的模样,都不甚大,我们抬着过大的水桶来来回回,去的时候桶是空的,我和妹妹像是被另一双眼睛瞟见剽掠而走的,而装满水后也甚是吃力了——我和妹妹,两个人,拿一根木棍抬了水桶往前走,因是水桶过大或是我们的瘦小不像是我们抬着它倒像是这水桶肩着一根一头挂我另一头挂妹妹的扁担往前走了。也因此,我和妹妹每次都弄了一身水,总哆嗦着身子想要抖落这水和这水上的湿冷。多少次我们都气喘吁吁站在离墙很近的地方,弯着腰,一动不动,妹妹的头朝前倾斜,脸上一副疲倦、困惑的状态,嘴微微张开,眼睛空洞。我很悚然,如遭芒刺,整个身体绷得紧紧的,像是被一根绳子系得过紧的一堆枯枝,生恐被爸妈拆开。妹妹转过头,憔悴、不解地巡视,院子、墙壁、枯槐、我、空空荡荡以及寒冷全都展现在她的视野里。“我想可以了。”她说,她总是这么说。我们衣服上被水打湿的一块又一块像是从冬天的最深处撕下来的,总也抖不落;因此我们老想千般计,这回妹妹朝我笑的时候,我也跟着望进去,甚至望见了热的形状。“我想可以了。”妹妹说。于是我们进了屋。我们老想靠在炉子边上取暖,终会做成一两次,这次弟弟已坐上了那把好椅子,他双脚悬在半空,身上的棉袄裹得他像一团热气。炉子的火光不但照亮了屋子,也暖和了屋子。我们轮流为弟弟讲故事(虽然总是很短暂),每次讲故事他都高兴得拍手,脸上被火光映出淡淡的红晕,胖嘟嘟的小手叠在一块,两只黑眼珠里燃着火,他喜欢听我们讲故事。我坐在椅子里,烤着火,这炉子太热,我本不想这般热的,我讨厌这火的味道,火的味道太响了,我又是一阵惶悚,我只想出去玩,像我的两个小姐姐那样,弄得满身满心的水。我坐在椅子里,毫不动弹,慌然不知如何。外面冷透了,妈妈说,爸爸也这么说。门又是关好的,我看不到外头,门被打开了,外面的冷杀不熄火的热,却灭了火的亮。火的亮高高低低,又在变了,而外头的亮方方正正的。姐姐端着盆钵进屋来了,她分给我好多花生,又抱抱我,“你要乖。”姐姐说。我又看到外头了,外头的房子和树枝一动也不动。姐姐又出门了,走前她又分给我好多花生,我才不喜欢吃花生嘞,更不喜欢听那响,毕毕剥剥的。我又听到炉子里火的毕毕剥剥了。这响声好多,又松松垮垮的。妈妈进来了。“乖,别吭声了,”妈妈说。我才不吭声嘞,是火在吭气呢。接着进来好些人,我认得她们,我的姨妈们,她们好像一群羊啊。她们没有分走我的火光我的热,更添了亮和热。她们可真吵,屋顶的吵闹飘飘荡荡,下不来。她们在商量和布置姐姐的婚礼。“她爸嘞?”她们说。“他忙着呢,”妈妈说。我听到了爸爸的声音,但看不到爸爸,只是听到一次又一次繁重的声响。爸爸说,“我要给你造个鱼塘咧。”我不知道鱼塘是啥样子,爸爸的声音一起一伏,这是他的喘息,他将要给我个鱼塘呢,连姐姐的婚礼都不顾呢,而我不知道鱼塘是啥样子。妈妈离开了,接着是姨妈们,门外的阳光又回来了,四四方方的,连桌子腿都爬不上,我想帮帮它们,可我又听到火的响声了,毕毕剥剥的。有好多蚂蚁爬上我身子,我想要脱掉衣服,可爸爸妈妈不让脱。她们终于进来了,我知道她们就要进来了,大老远我就闻到了那凉丝丝的水的味道,她们回来了,我的两个小姐姐,这个叫孙桐,那个叫孙杨。她们还没进门,水的味道就提早进来了。她们终于进来了,一步近似一步,水的味道也一步比一步浓。她们又开始讲故事了,我好高兴,她们只要一讲故事,她们就会留的时间长些了,这样我就能更久地闻水的味道了。我听不懂这故事,但故事里有她们的味道,水的味道。接着,孙桐搂着我,孙杨也搂住我,我又难以呼吸了,我听到了她们的跳动,我也跟着跳动了。门口的亮变黑了,我的身子听到了她们的害怕,水的味道还在。妈妈进来了,姨妈们也进来了,先是好多影子走进来,影子遇到方方正正的边界时融进屋子里的黑暗来了。门口的黑暗退回去,现在又是亮的了。妈妈斥骂孙桐和孙杨,她们慌慌地离开了,她们身上留下的水的味道被蒸发到头顶,很快消失了。隔了好久爸爸的声响在窗外响起来,我看不到爸爸。我又听到火的声响了,我厌恶这毕毕剥剥的,这毕毕剥剥的火的味道。弟弟端坐于椅子里轮流听我们讲,他懂得内容并付诸行动,盯着炉火,眼珠子像两枚燃烧的煤块。我不记得妈妈何时回来的,尽管我们总想抻长时间,但也以谵妄在扩张疆域,我们的衣服还没烘透呢,衣服上的蒸汽势头旺盛得犹是撂荒了的野草,妈妈已回来了,姨妈们也跟来了,同时带来的还有谈话声、脚步声和一场抠抠唆唆的婚前筹备。我和妹妹又要去外头了。她们第二次布置时姨妈们、妹妹、我、弟弟和妈妈还不知道姐姐不见了。她们继续布置,给每件家什都做狗一样的配对,遇到那件没人搬得动的货柜时,红枝姨妈问:“她爸嘞?”妈妈瞥了货柜片刻,那张脸没一丝异样,即使双手摆动时所辖领的幅度之内也全是平静的景象,然后她们绕开这个重活去下一个活计,这时候姨妈们、我、弟弟和妈妈仍不知道姐姐不见了呢。这是妹妹告诉我的,我当时没懂她什么意思,问了她两遍,她解释之前她们又一次遇到了那架过重的货柜,红梅姨妈问:“她爸嘞?”妈妈益发安详,眼光灼亮,慢得近似生锈了的机械态势,说,“他——忙——着——呢。”接着,我们看见爸爸和姐姐扛着根原木进了院子。尽管姐姐的个头比爸爸矮上不少,并且在高度而非力量上明显吃力与困难,但那根压上肩的原木几乎没有倾斜,平行着大地。这时候,我们的家庭已是四分五裂了,以妈妈和姨妈们为一派,姐姐为另一派,两军对峙。姐姐以繁重的劳动(后来聪明地选上协助爸爸)和不断的消失抵抗妈妈甚至爸爸的安排,从未投降,但自爸爸得钱以后的放任已让他压上姐姐那一端的天平。妈妈终有一天忍不住,当着所有人尤其爸爸的面哭起来,毫无羞耻之意。然而,早在此前妈妈毫没例外地将我和妹妹轰回了冬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