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 夜(第6/8页)
家长里短其实早就说尽了,妇人勉力撑持着,悉心悉意地唠叨着,温柔而苍凉。关锦绣不禁想起一桌杯盘狼藉的残席,乱套的桌椅,一地冒烟的烟头,一列一列踉跄的空酒瓶子,满桌话痨已是人散屋空。
几名医务人员候命多时,担架准备好了,简易的输液设备也准备好了。废墟里的年轻男孩微弱地嘟囔着饿,一小纸盒插着吸管的牛奶从两块预制板的缝隙里被塞了进去。
“儿子,你不是老在电子邮件里跟妈妈讲,周末和同事打牙祭,吃得最多的菜,就是酸菜鱼吗?你不知道,妈妈的胃口都被你吊起来了,”母亲眼睛发亮,弹尽粮绝的当口,找到了新的题目,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等哪天,咱娘俩儿挑一家味道正宗的川菜馆,点上一大钵,鱼吃完了,还让厨师在汤里煮红苕粉,我们好好儿地吃上一顿,成不?”
这时候,关锦绣怀里的小女孩醒了,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继续尖叫,继续踢打。关锦绣差点抱不住她了,光光的脖颈被小家伙的指甲抓得血迹斑斑。
她忍着痛,把半夜问过的问题重复一次,你家里都有哪些人?你爸爸呢?你有没有其他的亲人在外地打工,比如,姑姑、舅舅?记得什么人的电话号码吗?
答案依旧只有一个,抓挠和乱叫。关锦绣使出浑身解数,拿出哄孩子的有限的伎俩,最终黔驴技穷,什么都没问出来。她向救援部队的战士打听了一下,决定把这个身世不明的孩子交到救助地点。
“请问,漩口中学怎么走?”关锦绣一路打探着,寻找战士告诉她部队前线指挥部的所在地点。把孩子托付给解放军,是不会错的。
按照灾民指示的路径,关锦绣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头应付着小女孩的踢闹,一头还得提防着脚下的砖块。她一脚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险些绊倒。是什么东西?她蹲下身,睁大眼,定睛一看,是一具尸体。她吓得魂飞魄散。连踢闹的小女孩都被惊呆了,一时忘了捣乱。
走出老长老长的一段路,关锦绣发觉迷了路。街上没有灯,伸手不见五指,她什么都看不到,连鬼影都没有一个。情急之下她厚着脸皮,提高嗓门叫了几声: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谁啊?”竟有了回应,很不耐烦的口气,“叫什么叫?困都困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关锦绣凑过去,好不容易才看清路边七零八落地躺着灾民,裹着棉大衣,席地而睡。她一问,才知道与目的地南辕北辙。回答她的是一位老大爷,说完,翻个身,又睡了,丝毫没有送她一程的意思。
她蒙了。
正在不知所措间,她蓦然看到近旁闪烁着的细微烛光,心头大喜,抱着小女孩,奔了过去。她被巨大无边的黑暗震慑住了,光亮的意义显得非同小可,如空气,如食物,如水,不可或缺。
有关造物主的神话中,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上帝认为光是好的,就把光和暗分开了,光为昼,暗为夜。在灯火通明、太平盛世的夜晚中,靠在摇摇椅中,读到这一句,是心平气和,一晃而过。要到此时,关锦绣才能够咬牙切齿地体悟到,这神话是多么的棒,多么的深邃。光真是好的。真他妈的太好了。
有人躺在一堆残乱的砖头中,头边点着一支摇曳的白蜡烛。烛光中,关锦绣看清那是一张女人的脸,年轻、干瘦、苍白的,双目紧闭。
“打扰你了。”关锦绣试着说。
女人睁开眼,是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她的嘴唇翕动着,有嘤嘤嗡嗡的声音轻微地传出来。关锦绣听不清,满面困惑。她歇了一歇,好像是费了很大很大的气力,才说出了一句话。
“那边,有水,有咸鸭蛋。”
说完,咻咻地喘气,累极了似的。关锦绣借着烛光看了看她,见她头发披散着,身上盖着大红绣花棉被,那被面,是绸缎织锦的,那花绣的是大朵大朵的牡丹,红得妖冶,红得诡异,是足以冲淡夜色,张扬的、嚣张的、肆无忌惮的一种红,看了,会让人眼睛痛的。
怀里的小女孩再度尖叫起来。关锦绣赶快顺着女人示意的方向,翻找吃食。原来女人身侧有一个纸盒,是超市里用来盛装货物的那种大号纸盒,里头凌乱地放着食品、矿泉水、蜡烛等等,甚至有一沓杂志。
关锦绣剥了一只咸鸭蛋,稳住了胡乱闹腾的小东西。小家伙胃口不赖,也可能是吃关锦绣一路提供的甜食吃腻烦了,三两口就把大鸭蛋囫囵吞下肚了,还要,关锦绣只好再剥一只,给了她。吃完,摊开小巴掌,是仍旧不够的意思。关锦绣不能再迁就她了,一则小孩子没有定准,全凭兴趣,怕她吃多了,积食;二则纸箱里的咸鸭蛋不过区区五六只而已,人家慷慨相赠,领受几分,已属莫大的恩惠,怎么可以厚颜无耻地尽数收入囊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