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夜(第10/11页)
孕妇被送进了帐篷产房,接诊的女医生随即钻出帐篷,扬声叫来护士,吩咐护士通知麻醉师,同时准备好手术器皿。交代完毕,女医生心事重重地抬眼四处张望,到处都是伤员,到处都是血迹,她一眼看到关锦绣,冲过来问道:
“你没受伤吧?”
这话来得没头没脑,关锦绣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傻望着她。她的白大褂满是泥污跟血迹,脸色蜡黄,头发蓬乱,眼窝深深地凹陷了下去。
“帮我一个忙,好吗?我求求你了!”她哑声说着,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
“你别着急,到底是怎么了?”关锦绣忙道。
“我六天没回家了,正想抽空回去一趟,结果又送来一个高危孕妇,脱不开身了,”她抽泣起来,“家里没一点儿音信,我妈、我老公、我女儿都在家,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把地址给我,”关锦绣义不容辞地允诺道,“我替你看看去!”
女医生闻言,快步返回帐篷,撕下半张处方笺,写下自家的街道名、门牌号、丈夫的姓名,塞给关锦绣,千叮咛万嘱咐的,请求她务必找到家人的下落,并且托付她向家人传达自己平安的信息。
“你一定要回来啊,”女医生泪眼婆娑,殷殷恳求道,“这几天我先先后后托了五个人,他们先是答应得爽快,保证帮我传递消息,可是,他们全都食言,一去不回……”
“我会回来的,你等着我,要是你的家人全都安好,我让他们一块儿过来看看你,好吗?”关锦绣道。
“我老公是部队里的指导员,在家休假,他要是安然无恙,肯定去参加救援了,”女医生落泪道,“我母亲和女儿要没什么事儿的话,你替我把她俩带来吧,要是她们受了伤,你赶紧给我捎个信儿,我请同事去救她们……”
关锦绣下意识地想到,那一家子若是平平安安,为什么至今不到医疗点来看望他们的亲人,反倒让女医生牵肠挂肚?这念头像一团浓重的阴影,纠缠不散。她借了一支手电筒,一路打听到女医生写在处方笺上的地址后,不祥的预感得到了证实——女医生家的房屋垮掉了,她的家人无一生还,她丈夫和女儿的尸体已经被陆续刨了出来,横陈在楼前,身上盖着床单,死状惨烈,而她老母亲的尸体还深埋在砖石下面。
“挖出来的时候,还活着,脖子是歪的,背和腿都被砸瘪进去了,虽然没有血,不过人根本不能动弹,”一位侥幸死里逃生的邻居大叔指着女医生丈夫的遗体,告诉关锦绣,“伤得太重了,一看就没法儿救了,没两个钟头,就活活疼死了。”
“孩子被两块预制板给压着了,是前天才刨出来的,早没命了,”邻居大叔说,“我摸了一下她的肚子,破了个洞,里面都长蛆了!”
“这孩子多大了?”关锦绣难过地问。
“应该是五岁多吧,”大叔想了想,说,“上幼儿园大班,她爸是解放军,部队在外地,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次。一回来,就把孩子宠得跟小公主似的,幼儿园也不去了,天天赖在家,跟她爸腻在一块儿——也好,父女俩生死都在一起,黄泉路上有个伴儿!”
关锦绣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你要看看吗?”大叔掀开蒙在尸体上的床单,笑眯眯地说,“瞧她的小脸儿,都挤压成什么样儿了?和我上个月买给我儿子的变形金刚简直一模一样!”
关锦绣被他的表情吓一跳,如此悲惨的事儿,他怎么会是一副喜气洋洋的表情呢?
“你的儿子呢?还好吗?”她试着问,“家里的人呢?都还好吧?”
“我是一对双胞胎儿子,上小学六年级了,下半年就该念初中了,学校的教学楼垮了,俩小子压在底下,全没了!”大叔手舞足蹈地比画着,“我家那口子,也是个疯婆子,多危险哪,非要去刨儿子,你说死都死了,尸体弄出来有啥用?还能起死回生了?!我老婆就是那么个倔驴脾气,我他妈拦都拦不住,结果呢,余震一来,一根木梁就把她给解决了!”
关锦绣目瞪口呆。
“砸死了,一根木梁砸到她后脑勺,没怎么见血,就流了一摊脑浆,人就断气了,”大叔以为她没听懂,居然详详细细地描述一番,“你看看,多好啊,他们母子三人情深意笃的,谁都不肯抛下谁,就把我一个人给踢出局了……”
大叔异常亢奋,满面喜色,关锦绣终于明白他是被过度刺激,精神有异了。
“节哀顺变吧!”关锦绣轻声道。
“节什么哀?这是好事儿,你明不明白,他们娘几个,虽然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能同年同月同日死,这叫什么,这叫福气!喜丧!”大叔突然变脸,两只眼睛瞪得铜铃大,声震屋瓦地吼叫起来,“谁说要节哀?有什么好悲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