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夜(第8/11页)

关锦绣在那里待了一整天,陪伴那位坚强的母亲。挖掘进展得很不顺利,关键是被掩埋者的位置非常微妙,稍有不慎,就会发生二度深埋的惨剧。起重机和切割机临场候命,却迟迟派不上用场。援救人员反复评估的结果是,在时间的风险与深埋的风险之间,取前者舍后者,利用最原始最传统的手法,几十个人排列成三班,轮番上阵,一起徒手抠挖。这一班挖到指甲出血,就换下一班上,周而复始,毫不松懈。

挖掘过程险象环生,挖到一半,惊现一根新的水泥横梁,是之前未曾探测到的,横亘于被掩埋者头顶的两根水泥横梁内侧,由于防备不足,毫无预兆地坍下来,直砸向废墟中的男孩。一位救援人员身手敏捷地一猫腰,从狭小的窟窿里硬生生地伸进两只手臂,以血肉之躯将坠落的水泥横梁扛住。等到加固措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他的双臂已是粉碎性骨折,左手手掌甚至斩断,永久地留在了黑暗的瓦砾堆中。一具简易担架把血糊糊的他送去了医疗点。

午后,大吊车终于探下了吊钩。尸体挖出来了,几名救援人员就地取材,用两条铝合金窗框穿进裹尸袋四角的黑色环套,中间则用木条支撑住往下坠的袋子,高喊着“让开让开”,一路小跑着抬出去。

后来,又有一波较大的余震袭来,挖开的空间被不断震落的石瓦封闭起来,救援工作前功尽弃。不仅如此,尚未彻底倒塌的部分楼房,也在震动中摇晃起来,随时面临着轰塌的危险。关锦绣心惊胆战,一闪身跑出老远,本能地避开那些噼啪作响的砖瓦,回过头来她发觉除了自己,别人岿然不动,救援人员从四周顶住水泥横梁,免得垮塌下来压住男孩,而中年妇人神色自若地继续跟儿子唠嗑。

关锦绣不禁感到羞惭,遥远的学生时代,从课本里读到过的、无比抽象的英雄气节,此时活生生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一种关涉到崇敬啊、景仰啊这类字眼的陌生的情感,从她心里油然而生,非常非常自然,没有一丝的矫揉造作。大无畏的救援人员和大无畏的母亲,让她深觉自己的贪生怕死。

大夫已经提前介入,透过水泥的缝隙,给废墟下的男孩输上了点滴。中年妇人已经殚精竭虑,说得口干舌燥、脸色惨白。关锦绣一直握着她的手,给予她鼓励和支撑,然而捱到傍晚,中年妇人还是因为疲劳过度,虚脱过去,被大夫用担架强行抬下火线,输上了葡萄糖。

“我不能离开……”她嘟囔着,执意要爬起身来。

“你必须休息,你太虚弱了!”大夫的态度也很强硬。

“我的儿子……”中年妇人在担架上抓着关锦绣的手不放,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乞求。

“她不会安心的,她的儿子还埋在底下,她不可能安稳地躺着……”关锦绣善解人意地替她向大夫求情。

“她本身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不能继续操劳和激动了。”大夫悄声告诉关锦绣,中年妇人的血压降到80/50毫米汞柱,心率到了每分钟145次,稍有疏忽,就会闹出人命的。

关锦绣吓一跳,不敢坚持了,她俯身拍拍中年妇人的手,安慰她,让她相信救援人员,他们一定会全力以赴、置生死于度外地拯救她的儿子。

“他不可以睡过去的……”中年妇人挣扎着说。

“你歇一会儿,我来接替你,跟他聊聊天,我不会告诉他你身体不适,就说你去卫生间了,可以吗?”关锦绣完全明白她的心意,问她道。

“谢谢你……”中年妇人潸然泪下。

关锦绣走到了中年妇人先前待过的地方,在濒临垮塌的楼板旁,绞尽脑汁地对着被掩埋的男孩子自言自语,对他讲述她和他母亲怎样巧遇,她们一路奔波怎样的艰辛,他母亲设想在退休以后到映秀来,跟他一块儿生活等等。

她并没有说得太久,因为男孩子在夜幕降临时,被成功救出。等候多时的各路记者被统统拦截在场外,镁光灯却是闪烁不停。大夫就地实施了简单的检查,所幸男孩子没有严重的外伤,一块深色的布迅疾蒙到他的脸上,避免他的眼睛被强光刺激,然后,他被抬上了担架。由于当晚没有夜航直升机,他被转运上了救护车,笛声嘹亮地疾驰向医疗点。

打着点滴的中年妇人喜极而泣,拼了命也要看一眼儿子。顺利刨出被掩埋者的那一瞬间,她不顾大夫的劝阻,自行拔掉了针头,踉跄着扑到儿子身边。男孩子神志清醒,但是已经没有气力说话,只是手指微微地动了一动,母亲一把握住儿子的手,满面泪水,却是微笑着,哽咽地说:

“儿子,你是妈妈的骄傲……”

担架抬走了,母亲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潸然而下,她感激涕零地对着一帮救援人员,直直地跪下去,磕头如捣蒜。人家忙忙地扶起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