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2/23页)

到达时正值隆冬,为札幌年度冰雪节要做的准备正如火如荼地在进行。中村从电视上知道一九六六年冰雪节主题是变得非常受欢迎的日本电影和电视中的怪兽。从札幌机场坐出租车前往友川公寓,他看到日本自卫队的士兵在帮着制作奇大无比的冰雕。

司机一定要在开过时点出它们的名字:加美拉,吐火的海龟;哥斯拉,机器巨兽;生着庞大额头、上齿凸出的红眼镜蛇;魔斯拉,奇大无比的毛毛虫;长着大头和触须的断头台皇帝。这些名字没有一个对中村有哪怕一丁点儿意义,然而他欣赏这精湛的日本工艺。

友川住在一所政府高层住宅楼里,中村在楼区中迷了路。等找到那个单元,寻找的过程和天气的寒冷已经使他筋疲力尽。友川!再见他有多好!他胖些、秃些,甚至还矮些了,中村想,但还是那个脑袋像白萝卜的友川,即便这白萝卜也沾上一些他脸上斑驳的黄褐斑,让中村觉得类似爬行类动物。就算他仍然有些让人不舒服,友川见到过去的长官那么高兴,那么坦诚,那么毫不做作,中村当下决心要把友川身上他原先认为令人恼火的东西看作是可亲爱的,甚至还讨人喜欢。

友川太太比友川还矮,而且很遗憾,她下齿咬合在上齿前面,这使她有时给人印象在把正说的话吃下去,而不是在讲话。尽管如此,或者正因为如此,她信心十足,就中村的喜好而言,她在这方面表现得有些过分,但他宁愿把她冒昧地跟他套近乎看作是证明她热情、善良,看作是突显了友川太太作为一个独特的女人的为人品质。

“您真是一个多才的人,指挥官。”友川太太说,一边领他走进会客室,会客室装修成西洋风格,其点睛之笔是两张非常大的软乎乎的扶手椅。“您不仅是一个军人,商人,还是咱们自己的北斋!”

中村天智用一个微笑来掩饰他的困惑,他不能肯定她是把他跟那位不朽的画家弄混了,还是只不过把半个词吃下去了。但她弄混了。

“您还画画儿吗,指挥官?”

她拿着一张部队明信片,把它递给中村,上面画着友川一九四三年在铁路上时的小像。很显然,友川太太认为小像是中村画的,因为在卡片背面,中村写了问候语和很短的留言,说友川身体棒得不能再棒。

外面,雪云堆积,天色暗黑。

“对不起,但我必须休息一会儿。”中村说。

他说要坐下。他发现西式扶手椅在精神层面上很粗陋,在实用层面上很不适,坐在里面好像被什么怪物搂得喘不过气。旅行比他所能预期的更让他疲惫,还有吗啡,为了这次旅行,他试着把剂量减到最低,这样他就不会看着神智昏然,它好像比平常对他的影响还大。

他体验到一种奇怪的漂移和分离的感觉,并不全然让他不舒服,他变得对室内每个声音、每种气味,甚至空气流动都有强烈意识。家具陈设成了活物,连糟糕的扶手椅都是活的,他觉得对一切洞彻无遗,但每次他想把这感觉诉诸言辞,它都离他而去。他突然想回家,但他知道,不等造访友川夫妇的虚文浮礼全部完成,他不可能回家。他继续闭着眼睛,意识到环绕周遭,人世间活着,那感觉就像他从没意识到它活过似的,当他终于把自己向这喜乐开放时,他意识到他要死了。

3

多里戈·埃文斯中年发胖,看上去变得体型阔大,任情善变,好像在各种意义上都过分夸张、过度紧张了,好像“收音机音量被上调到十一”,艾拉喜欢这么说,近在眼前让人感到威胁,但又保持一种古怪的距离,眼神奇怪,充满疑问。对他的崇拜者来说,这表现了魅力,甚至高雅。对想把他从尊荣的高位拉下来的人来说,这又表现了他令人气愤的与众不同。他男人气质的坚定没变。他知道,配上身高和人到中年的上体前倾,这坚定经常被误解为不苟言笑,他对误解带来的掩蔽不是不心怀感激。

战后几十年,他感觉他的灵魂在睡觉,尽管他尽力想唤醒它,通过不间断、有时同时并进的婚外遇的惊情冒险,通过感情爆发,通过没头没脑地同情别人,也通过胆大妄为的外科手术,但这些都不起作用。它继续沉睡。他尊崇现实,作为医生,他宣讲现实,努力把它付诸实践。他实际上不信任灵魂的存在。法老式奴隶制拥有一位神圣的太阳王的巅峰时期,他曾经是那体制中的一员,这使他把非现实看作生存中最强大的力量。他感觉目前生活是一个不朽的非现实,使他感到惊悚,感到困惑;在其中,每样不要紧的东西,职业野心、对地位的个人追求、墙纸的颜色、办公室的大小,或者有关专人专用停车位的问题,都被赋予最重大的意义;不知为什么,每样要紧的东西:快感、喜乐、友谊、爱情,都被看作不相关或不重要。在多数情况下,这让他感到无聊,一般说来,这让他觉得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