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3/23页)
他发现自己不再害怕封闭的空间、人群、街车、火车,所有把他向内心挤压、把光屏蔽在外的东西,但他把许多别的看作对那光的避讳。他已经见过太多,不会再被余下的填充物吓到,它们填充夜晚、白天、岁月,有时还有生命中最好的部分,但他确实觉得这填充物很无聊。尽管如此,他依然能对付,也对付了——数不清的纪念宴会,筹款早餐,慈善活动,雪莉酒会,以及应酬晚宴令人眩晕的恐怖,后来,在医院和大学理事会的会议上,在争取到他做赞助人的慈善机构、俱乐部和协会的会议上。
所有的人和事都让他感到无聊。艾拉让他感到无聊。艾拉的朋友让他感到无聊。家带来一阵令人疲倦的头疼。他让自己感到无聊。常规手术越来越无聊,他知道特例手术应该尽量向常规手术转化,非常规病例才发生并发症,才出错,生命被毁或陡然终结,有时又被救过来。婚外情的性让他感到无聊,他猜想这是为什么他越来越热切地追逐它们,幻想在某个地方肯定有某个人能打破这使他心如槁木死灰的咒语,打破他难以解释的灵魂的睡眠。时不时地,一个女人会误会他,幻想与他共度未来生活。他会马上从她脑中驱除这个不健康的浪漫理想。从那以后,她们认为他只对肉体快感有兴趣,事实上,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觉得乏味。
他越向前冲,风车就向后退得越远。他想起希腊人对惩罚的构想,在你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上,你不断受挫。西西弗斯把岩石成功地推到悬崖顶上,只是为了它再次落下,回到原处,他不得不返回山脚下,第二天重复做同样的工作。永远又渴又饿的坦塔罗斯把诸神的食物带给人类,因此受到诅咒:他站在湖边,每次俯身喝水,水都退走;头顶压满果实的枝干,每次伸手取食,果实都升到他够不着的高处。多里戈得出结论,或许地狱就这样,相同的失败被重复无数遍,或许他已经在地狱里。苏格拉底在喝下毒堇汁死去时发现灵魂不死,像他一样,多里戈在真爱缺席的情境下发现真爱:当他跟不是艾米的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时候。
当热情开始离开他,他转向感官享受的剧场,他发现比起不加装饰的性,它更让人沮丧。荒诞可笑,令人难以置信,也肯定不属于墨尔本社交活动中可谈的话题——这些活动是他生活其中的社会环境。他宁愿在别人面前他嘲笑过自己,但这不可能。
他知道,在他内心里,有一种沉睡的、威力巨大的躁动不安藏得很深很远,他既不能理解,也不能触到,它也是一种空虚,一种未完成之事。他喝酒,他怎么会不喝?午饭喝一点儿葡萄酒,有时喝早茶加一杯威士忌,晚饭前一两杯内克罗尼鸡尾酒(在大阪跟占领军一起,他从一位美国少校那儿学到这个习惯),吃晚饭喝葡萄酒,晚饭后白兰地和威士忌,之后,更多点儿威士忌,再后来,又更多点儿威士忌。他的阴沉脾气更加无法预测,无法控制,有时很恶毒。像冬天里的狮子,用他的言语,他的漠然,他的盛怒伤害艾拉,这盛怒针对的是她的爱情和勤谨。她父亲的葬礼结束后,他无缘无故或者甚至出于恶意地向她吼叫。他想要爱她,他希望他能爱她,他害怕他真的爱她,但不是以一个男人该爱他妻子的方式在爱;他想伤害她,直到她跟他达成共识,承认他跟她不合适;他想得到一个回应,这回应或许能把他从睡眠中劫取出来。他等待一个根本不会到来的结局。她的受伤,她的痛苦,她的眼泪,她的悲伤,没有结束他灵魂的休眠,反而加深了它。
4
艾拉不能理解没有爱的生活。她曾经被父母爱着,她回报他们以深爱。爱是她的全部,她一直寻找可倾注爱的对象。她倾听多里戈谈在医院碰到的问题,他失去一个病人时,她同他一起悲悼。她分担他跟蠢官僚作对所受的罪,他说这些官僚不仅会要他的命,还会毁掉澳大利亚医疗事业,他跟那些不赞同他的外科医生做斗争,她分担他在斗争中受的罪。
她成为了一个引人注目、年事稍长的女人,漆黑的头发染过后更加出众,皮肤黝黑,其他女人钦佩她高雅的平和气质和着装风格,钦佩她对人的同情心,钦佩她随和的天性。不知是因为体态丰满还是肤色光洁,她的外表充满活力,这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男人们喜欢她看起来的样子,她活动时的样子,夏天里她黝黑的腿,以及她用心听这些男人谈他们自己时微笑的样子。她唯一的瑕疵是鼻尖微微上翘,不知为什么,这使她的脸从某些角度看几乎像漫画。大多数人根本没注意到,但随着年月逝去,多里戈越来越经常地看到它,直到有时候,比如早上刚睁眼,或下班后刚回家,除了这鼻子,他几乎看不到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