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4/23页)
她那么相信多里戈和多里戈生命中好的东西,以至于她重复着他的看法,好像这些是她自己的看法,她这么做总让他感觉受挫。“该死的官僚活见鬼,他们不只会要病人的命。”她会说。要么她会开始絮叨蠢大夫在医疗方面如何孤陋寡闻,还会提供一些细节。
他听着,他只能看见她稍微上翘的鼻子,还有鼻子怎样使她的脸看上去令人发笑,这张脸曾经看着非常美丽,他想她其实根本没那么美,正相反,她长得很怪。每次听她重复一个月前或一星期前他说过的话,他都会对这话的平庸无奇感到吃惊,又对她重复这些话表现出的忠诚深感诧异。然而,如果她当时大胆暗示他说的话平庸愚蠢,他会怒不可遏。他想要她跟他意见一致,但像这样无条件得到他想要的,他又鄙视它。
有关孩子的事她也会跟他意见一致,这让多里戈很恼火。
“父母的责任是养育,他们的责任是生活。”他会对她说。
说完了,他会尽力藏起他的不满,为了不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她的鼻尖上,不得不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但我跟你想法一样,”她会说,“真的一模一样。如果父母不养育孩子,我们在这儿干什么?”
多里戈,孩子们,她的朋友,以及她非直系的亲属,他们是她凭直觉了解世界的途径。这世界有他们比没他们是广大得多、神奇得多的地方。尽管她希望从多里戈那儿得到爱的回报,尽管在希望中她失望了,她并不觉得没有他的爱是不去爱他的理由。问题在于她爱他。她的爱没理由,也永远不会被理性说服而放弃。尽管渴望得到相应的回馈,在终极意义上,她的爱对此并不强求。
但当他夜不归宿时,她会醒着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她会想着他跟她,感到排山倒海的悲哀。她也许是一个依赖型的女人,但绝不愚蠢。她重复他的话,模拟他的看法,不是因为她没有自己的想法,而是她希望按他人的意愿来生活,这是她的天性。如果没有爱,世界是什么?只有目的、手段、光亮、黑暗。
该死的官僚见鬼去。蠢大夫。噢,那个差劲得不能再差劲的男人,她会说。一说再说。然后,难以解释地,她会哭起来,直哭到再也哭不出来。
5
中村天智有几分钟一言不发。他努力想记起那个参战前他对之充满信心的日本,他曾经为之服务。然而,想起战俘在暹罗给他和他的手下画肖像,他被困扰了,但为什么这回忆困扰了他?他根本不知道。因为回忆很费力,或者由于吗啡的药效,无论他刚才在想什么,他紧接着就把它们置诸脑后。他能想起的事都在视线之外,被冻结的怪兽在隐约中掌控着这座城市,在来友川家的路上途经的怪兽,在返回机场的途中会再次经过机场下面的怪兽。他意识到友川在对他讲话,他想集中注意力,但目前怪兽好像在房间里。
“您知道,”友川说,但友川看着像怪兽加美拉,“刚开始我吓死了,怕他们会点我当战犯。过去我常想,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他们只在乎我们对盟军俘虏干的事。”
中村听见那声音是友川,但看见的是巨龟嘴里在喷火。
“我想到了我们在伪满洲国对中国人干的事。”海龟在说,带着地狱硫黄火的呼吸。
中村立刻全醒了,不安地四下望,但他意识到友川太太在厨房里,听不到这些话。
“啊,您全记得,我肯定。”巨龟继续说,中村必须提醒自己眼里的巨龟事实上是友川。“所以,我认为战俘过得挺舒服的,他们靠铁路和我们取得那么大成就,他们应该骄傲。但为了战俘把我们吊死,而不是为我们对中国人干的事,真的,再怎样也说不通,反正我这么想。”
友川太太端着吃的回到屋里,友川突然间看着又像人了,他换了话题。但中村不能不想友川的话,还有包含其中的常识性智慧。他们用十五个月建成一条铁路,英国人说用五倍于它的时间都不能建成。他揉着脖子,在那儿,新长出的肿块甚至在当天又变大了一些,或者说在中村看来是这样,他坚信他能感觉肿块在他体内越长越大,在吞噬他,在每天的每小时,在每小时的每分钟。当然,他尽力不去感觉它。经过努力,他能够不去想它,而把心思转而集中在越来越令他揪心的题目上:战争,因为它在他身心里也正愈演愈烈。
他们曾经与疾病、饥饿、盟军空袭对抗。让病人做工不容易,但如果单纯依赖少到几乎不存在的几个健康人,铁路怎么可能建成?他明白,先前他有可能被控杀害也许成百的“劳务者”和战俘。多少人?他压根儿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