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22/23页)

——终于,他理解它是什么意思了。

一个在场的苏丹勤务兵见证说,他最后的话是——

“向前冲,先生们。跟窗台41对战。”

他感觉活套在嗓子那儿抽紧,他大口喘气,一条腿猛甩到床外,在那儿踢蹬一两下,打着铁制床栏杆,发出钝响,他死了。

18

长夜渐深,四分之一大的月亮还在慢悠悠地爬升,经过一级级黑色阶梯,夜晚随着很多呻吟和鼾声一起低声悲叹。布洛克贝克来到军官住的篷屋,带来土人伽迪纳淹死的消息。就着煤油灯的光,多里戈·埃文斯在日记里注明这是谋杀。谋杀这个词好像不合适。什么词合适?他刮脸用的小镜子放在日记边,他瞥见他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影——花白头发乱糟糟的,血红的眼睛点着了火,一块肮脏的红色破布系在项间吊挂着。他变成那个冥河摆渡人了?他把镜子翻转放下。几乎半夜了,他知道他应该争取几小时睡眠,才可能有力气把又一天对付过去。他想在早晨第一个到达集合场,去迎接那一百名俘虏,当他们集合的时候;在他们离开前,祝福他们平安无事。

那天早上,一袋子邮件随一辆卡车到了——他们九个月以来看到的第一批邮件。永远如此,信件来往因人而异。有些人收到几封信,很多人一封没收到。有一封艾拉写给多里戈·埃文斯的信。他想过要等到目前才看,当一天结束,为的是读信带来强烈的愉悦也许就会让他入睡做梦,梦里充满它,但早集合前拿到信,他感到思家心切,当时当地就把它扯开读了。他无法相信她说的。一整天,它在他脑中驱之不去。在一天结束后的当下重读,他还是发现它难以接受。

信写于六个月前,有几页长。艾拉写道,虽然还没从多里戈那儿收到任何消息,或者就事论事地说,还没从他部队收到任何消息,她确信他活着。信里谈到她的生活,谈到墨尔本日常生活的所有细枝末节。这些他全能相信。但跟其他人不同,他们全神贯注地读从家里写来的信和卡片,仔仔细细读每一句话,艾拉的信只有一个细节深印在多里戈脑中。一片剪下的报纸跟信一起装在信封里,标题写着“阿德莱德酒店悲剧”。上面说酒店厨房发生煤气爆炸,康沃尔国王酒店被大火夷为平地,有四人丧生,其中包括颇受尊敬的酒店老板基思·马尔瓦尼。另外三人还没找到,相信也已丧生,包括两位住客和马尔瓦尼太太,酒店老板的妻子。

多里戈·埃文斯把剪报读第三遍,然后第四遍。外面雨又在下。他觉得冷。他把军用毯子拉起来,围得更紧些,就着煤油灯的光亮,把艾拉的信又看了一遍。

“爸爸朋友中有一个地位很高,他帮我在阿德莱德验尸官办公室做了查询,”艾拉写道,“他说这件事被官方证实了,但由于这是一场悲剧,考虑到公众感情,保持士气乐观等,他们没把它登在报纸上。他们必须靠牙齿做鉴定,你能想象吗?可怜的基思·马尔瓦尼太太被确认为死者之一。我觉得这么难过,多瑞。我知道你多么喜欢你叔叔、阿姨。像这样的悲剧让我知道我多么幸运。”

基思·马尔瓦尼太太?

有一会儿,这名字不比这消息更好理解。

基思·马尔瓦尼太太。

她对他来说曾经是也永远是艾米。他不知道这是谎言,艾拉跟他讲过的唯一谎话。

为了节省燃料,他熄掉煤油灯,点燃一个蜡烛头。他很长时间看着不情愿熄灭的火苗。烟升起来,逐渐变细,变成微小的煤灰颗粒,在烛光抖动的一圈虹彩中上下舞动。他看着这光,这煤灰颗粒,那儿似乎有两个世界。这个世界和一个被藏起的世界,一个真实的世界,不受羁束飞扬的颗粒旋转,闪烁,随机撞到彼此,然后弹开,生成新的存在状态。一个人的情感并不总对应于人生万象。有时它跟什么都不大对应。他死死地盯着烛火。

“艾米,爱蜜,爱慕。”他低声自语,好像这些词也变成了灰烬的颗粒,升浮沉降,好像这蜡烛是关于他生命的故事,她是它燃起的火焰。

他在随时可能坍塌的行军床上躺倒。

过了一会儿,他找到这段时间一直在看的书,一本他期待结局完满的书,一个他强烈希望结局完满的罗曼史,让男女主人公找到爱情,让他们充满宁静、欢乐、救赎、理解。他打开书。

“爱情是拥有一个灵魂的两个身体。”他读道,然后翻过这页。

但那儿什么也没有,最后一页被撕掉拿走了,被用作擦屁股纸或卷烟用了,没有希望、欢乐或理解。没有最后一页。这本讲他生活的书中断了。只有身下的污泥和头顶肮脏的天空。不会有宁静,不会有希望。多里戈·埃文斯知道,这爱情故事会永远继续,没有终结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