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20/23页)
冷不丁地,一个日本中士,看见这个兵瞠目结舌地呆看,大步流星走过去,用竹棍残忍地抽打他的脸。这个兵马上站直身体,直着嗓门喊出道歉的话,把视线又专注于前方的丛林。多里戈·埃文斯看得很清楚,对挨打的目的何在,这个兵并不比战俘对他们的悲惨命运要理解得更透彻。他家离这儿多远?多里戈·埃文斯想。是农庄?是城市?某个地方,某个山谷,某条街道,一条小路,一个巷弄,他也许梦到过,阳光和风爱抚、雨水使万物清新的地方,住着关心他、跟他一起笑的人,一个远离这儿的地方,远离有机体腐烂的臭气,令人窒息的绿色,痛苦,残忍的人,他们毫不掩饰地恨,也宣扬恨,他们把世界变成恨。孩子兵一步一抬腿,费劲地走开,多里戈能看到他脸上被竹棍抽过的地方在流血,军服毫无修饰,很脏,很破,还生了霉,对这些他无心在意。尽管如此,当接到命令,他,这个目光温存、拿着灯的男孩,仍然会残忍地杀戮,当轮到他时,被杀戮。
那个日本中士那么野蛮地抽打了他,现在正驻足小憩。看着队列成排,从他身边走过,进到丛林黑暗中去,他点上烟,吸了一口。另一名从应征兵中提拔的下级军官走到他跟前,面带微笑把烟递给他,还开了一句玩笑。由孩子组成的队伍被黑暗吞没,多里戈感觉好像整个战争在他眼前展开。
队伍消失在丛林中,雨像洪水倾泻而下。天空变得墨黑,除了几盏煤油灯笼和看守的火把,没有别的光亮。唯一的响声是雨水大股大股从附近的柚木林滚落,泼溅而下。雨前后横扫,多里戈感觉这雨像一个坚硬、能量充沛、活生生的东西,这雨和这广袤的柚木丛林,营地坐落在其中面积很小的林中空地上,好像要形成一所牢狱,无边无际,不为人所知,正缓慢杀死他们所有人。
终于,全部俘虏都到了被确认属实。多里戈·埃文斯举起灯笼,抬起凝注的目光,他担心他给他们的印象是神情沮丧,精神被他们的苦难压垮了。他不能这么做。他必须做的事比这还糟,他别无选择。他看着这七百名俘虏,他曾经支撑、看护、诱哄、哀求、糊弄、组织他们致力于活下去,他总优先考虑他们,胜过考虑他自己。多数人只穿一件过于热衷日本风或者说穷酸气的破烂,冒充短裤,在灯笼黏腻滑溜的光照下,他们骨瘦如柴的身体有一会儿让他觉得很恐怖。很多人因为疟疾全身发抖,有些站着把屎拉到自己身上,他要从他们中挑出一百人,向丛林更深处行进一百英里,朝着未知,进到死亡通道里去。
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多里戈·埃文斯还是把视线下移,这让他想起几乎没人拥有活下去的关键东西——靴子。把灯笼举在齐脚踝高,他慢慢沿着第一排走,看着那些裸脚,有的感染严重,有的因为脚气病肿着,有的生着臭烘烘的溃疡,溃疡奇大无比,令人作呕,看着像极具威胁的火山口,就要蚀到骨头。
他在一个溃疡前面停下来:未处理的重度溃疡在小腿外侧留下细长一条完整的皮肤,其余部分成了一个巨大的溃疡,从那儿涌出刺鼻的浅灰色的脓。正脱落的肌腱和筋膜暴露在外,肌肉下面被张开的排脓脉管掏空,分离开了,在排脓脉管间能瞥见一截擦掉皮的胫骨,看上去好像被狗噬咬过。骨头也在开始腐化,剥裂成片。他抬起凝注的目光,看到一个苍白衰毁的孩子。不,大马哈鱼费伊不能去。
“点名结束后到医院报到。”多里戈·埃文斯说。
下一个是哈利·道林。三个月前,多里戈成功切除了他的阑尾,在这样的环境条件下,这是他引以为傲的胜利。道林的身体状况似乎还不是最糟。他有鞋子,溃疡不是重度的。多里戈抬起头看着他,把手放在他肩膀上。
“哈利。”他说,尽可能轻声细语,像在把孩子唤醒。
我在变成食腐怪兽。
接下是雷·霍尔,他们想法子帮他渡过了霍乱险情。多里戈也触碰他的肩膀。
“雷。”他说。
你正出席一场死亡盛宴。
“雷。”他说。
可怕的卡戎,令人恐惧又气味难闻。
就这样,多里戈继续,在行列间来回走,他曾想救下他们,而目前他不得不挑选、触碰、叫他们名字、对被选中的人下判决,那些他认为或许最会处理困难的人,那些最有希望不死的人,尽管如此,他们仍极有可能会死。
进行到最后,多里戈·埃文斯后退几步,在羞愧中低下头。他想起杰克·彩虹,他让他那样受罪;土人伽迪纳,他被殴打那么长时间,他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现在,这一百名俘虏。